第16章 第16章

宽阔的山坳里挤满了怪物。

        它们在鬼火中寂灭，又在鬼火中重生。

        傅娴缩在山坳上枯死的老树树根底，眼也不眨地盯着山坳，在天亮之时，宽阔的山坳里已挤满了怪物，它们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又一点一点地消逝在微弱的鬼火里。

        然后，再重生，周而复始。

        微弱的鬼火围绕在她周围，怪物越来越多，而它显然不具备彻底消灭它们的能力，傅娴没有力气了，她爬上山坳已经用尽了力气，以至于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它们垂涎着她，那浓郁的贪婪欲望已经将这一方天地包围。

        她似乎逃不了。

        死神在临近，傅娴挣扎着换了个姿势，她费力地抬头望，辨别着山神庙的方向。

        【就这样吧，你逃不了，认命吧。】

        【不！不能认命！你要逃！快起来逃！】

        那一点一点清楚感觉得到的生命流逝感，令傅娴麻木，她脑袋空空，所有情绪都丧失，但总有那么两种声音围绕着她，它们争吵着，让她不至于彻底麻木。

        神明……

        毕羲……

        山坳鬼火大盛，伴随着尖锐的怪叫声，傅娴闭眼，恍惚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雪消失了，山中起了风，那风吹来血腥气，傅娴睁眼，看到神明立于高高树梢。

        神明很狼狈，浑身鲜血，将倒欲倒，在山坳之中，是一大群或伤或死的人类，他们盯着神明，眼神凶狠，贪欲难掩。

        神明盯着他们，笑得恶劣，祂说：“神明应允。贪婪的人类，你们将拥有永恒的生命，但这是违背规则的，所以……”

        “你们的血脉不会断绝，你们的永生由后代供养，地狱鬼火在黑夜吞噬你们的灵魂，在天亮之时赐予你们重生，你们会永远活着，也永远在生死之间轮回。”

        “你们是怪物，理智永存，却被怪物本能支配的……怪物。”

        伴随着神明的轻语，山坳中鬼火四起，不详的黑气自地底钻起，将人类包裹，尖啸声在山坳回荡，人类失去了原本模样，化为庞大怪物。

        有幽暗的声音在傅娴耳边回荡。

        【看到了吗？那是罪孽。】

        那声音蛊惑着她，像是要看清楚她的灵魂。

        神明行走在怪物之中，无数怪物朝祂冲过去，又在靠近的那一瞬间被鬼火吞噬，神明完美的身躯上出现了裂痕，鲜血狂涌，随着怪物消逝，那血痕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似要将神明撕碎。

        傅娴颤抖起来，她盯着神明，看着祂越走越近，那从祂身上滴落下来的血刺痛了她的眼睛，也给了她无限的勇气。

        她踉跄着站起来，朝着神明扑过去，义无反顾。

        “毕羲……”

        她喊祂，声音颤抖，但极温柔。

        毕羲……

        她的神明呀。

        她没有扑到，神明消失了，熟悉的未知力量拦住了她，她听到那声音说：【虔诚地向神明祷告，你将得到神明的眷顾。】

        她合起手掌，闭着眼睛哽咽着念：“我的神明，请……来到我的身边。”

        海宁市，被人流包围的神明猛地转身，阴郁的神笑起来，祂听到了来自祂的新娘的呼唤。

        找到了。

        祂找到了。

        落雪骤停，喧嚣消逝。

        傅娴念：“我的神明，来到我的身边。”

        她睁眼，白色的雪花停驻空中，狰狞的怪物在身前止步，狰狞鬼火四起，咆哮着将怪物吞噬，戾气缠身的神明踏着鬼火落到她面前，颤抖着手将她抱进怀中。

        “小娴……”

        “毕羲……”

        寒冷的冬日出现一轮火红的太阳，那光照亮了森林，照亮了山坳，幽蓝鬼火于灿烂阳光中消逝，和被它吞噬的怪物一起化为乌有，自神明身躯溢出来黑色烟雾，那烟雾被光一照就消散了。

        ——叮。

        她听到了来自远方的声音。

        傅娴咬牙抬头，看到了伤痕仍在，但眉眼带笑的、似曾相识的神明。

        神明放过了他们。

        也放过了自己。

        【获得足够多的信仰，神明将洗清罪孽。】

        神秘力量在傅娴耳边念叨，随后一点点消逝，再不复存在。

        傅娴强撑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泄掉了，她只来得及抓住神明的手，就彻底没了意识。

        新年刚过，满街的热闹氛围尚在，真一抱着包匆匆拐进巷子里，上了停在巷子另一边的破面包车。

        “老祖宗，给。”

        真一哈了一口气，从包里掏出一份还冒着热气的煎饼往后递去，等后面的人接了，又掏出另一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了就去机场，我们要马上出国，等出了国，我不信祂还能找来。”

        带着帽子的女人抬起头来，露出傅娴的脸，她轻轻地笑起来，恶劣又愉悦，“无所不能的神明？等你找到她真正的所在，她怕是得死了吧？这副与神明订过契约的身躯，合该为我所用！”

        真一顿了下，又若无其事地嚼起来，他几下吃完了，将车开出巷子，直奔机场。

        他们躲躲藏藏已经好几天了，周围没有出现过神明的身影，想也是，他们做了那么多准备，不仅弄了很多拥有傅娴气息的‘人’分散四方，还将拥有傅娴灵魂的那副苍老身躯送到了山中，纵使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也要辨别很久寻找很久吧？

        想是这么想，但真一总觉得不安，他觉得老祖宗的打算很有可能落空，倒不是说神明一定会拦下他们，他担心的是，等傅娴一死，神明暴怒，哪怕他们出了国也不会有好下场。

        他清楚的知道神明有多在意傅娴，神明的新娘啊，是别人能轻易算计的吗？

        但这样的想法真一说不出口，这位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祖宗一向固执，他说的任何话她都是听不进去的。

        机场近在眼前，真一呼了一口气，驶向停车场，停车场昏暗，分明是出行高峰，里面却没见几个人，真一将车停稳，皱着眉头打开车门下车，抬眸就跟站在对面车顶上的人对上了眼神。

        不，不是人，是神，祂来了。

        真一往后退，无形的力量将他拦住，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炙热的火焰，以及那个被无形力量拖拽出来的，枯瘦如柴狰狞可怖的鬼魂。

        至死他都没能说出哪怕一个字。

        神明接住了傅娴的躯体，闪身回到别墅，傅娴灵魂所在的躯体已经到了灯枯之时，祂需要赶快将她送回去，这对祂来说不难，祂很快将傅娴的灵魂归位，但傅娴却没醒。

        周琳守在一边，着急地问：“怎么样？小娴没事了吗？怎么一直不醒？”

        这个年过得兵荒马乱，自神明说傅娴出事到今天，她一直在跟着跑，她的神经已绷紧到极致，如果再没有好消息，她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神明没有回答她，祂看了她一眼，忽然朝她挥了下手。

        神明将周琳赶出了别墅。

        周琳愣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头就往别墅跑，不等她跑近，别墅里种着的树忽然开始暴长，无数或粗或细的枝条将别墅包裹，像睡美人故事里的那样，自枝条间长出无数尖刺，它们阻拦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周琳咬牙切齿，“毕羲！让我进去！”

        她大声叫喊神明的名，然而神明没给她回应。

        神明在做什么呢？

        神明笑着将祂的新娘抱上楼，抱进祂的卧室里，树枝从窗户钻进来，将床围成一个茧，神明抱着祂的新娘藏在茧里，死死地禁锢着。

        没错啊，外面那么可怕，祂就该、就该将祂的新娘藏起来，让任何人都看不见摸不着，这样才安全。

        神明笑起来，那笑怎么看怎么难看，祂的心空空的，哪怕抱着祂的新娘也空，神明不懂那是源于何种情绪，祂也无意深究，于是为了忘记这样的感觉，神明使自己陷入沉睡。

        与祂的新娘一起沉睡。

        睡吧，等睡一觉，她就醒了，祂也就醒了。

        傅娴睡了很久，然后被熟悉的声音唤醒。

        “小娴，怎么睡在这里？快起来了。”

        傅娴睁眼，身旁是熟悉的花香，头顶……头顶是傅淮带笑的脸。

        哥哥……

        她猛地跳起来，撞进傅淮怀里，“哥哥！”

        傅淮摸着她的脑袋，笑着问她：“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瞧你，都多大的人，还跟个小丫头似的，当心你小侄女笑话你。”

        傅娴抬头，透过傅淮的肩膀，她看见了站在门口笑着看着她的嫂子，以及嫂子站在嫂子身边，摇摇晃晃的小人儿。

        小人儿奶呼呼的喊她：“咕咕……”

        傅淮说：“愣着做什么？傻了吗？不是说喜欢小侄女，你快去抱抱她。”

        傅娴眼泪直流，她走过去将小人儿抱起来，蹭蹭她软乎乎的脸蛋，小人儿挥舞着小胖手摸她的脸，奶呼呼的问：“哭哭？”

        嫂子在一边笑，“我们小娴真喜欢小侄女呀。”

        是呀，她是喜欢小侄女的，她的哥哥曾说，小娴喜欢，那就生个小侄女，她也曾一度懊恼嫂子怎么怀了个小侄儿呢？是小侄女多好呀。

        但，是假的，她知道是假的。

        小侄女是假的，哥哥嫂嫂也是假的，他们早就死了，死在送她上大学那天。

        小侄女消失了，别墅也消失了，晴天消失了，她又回到那个雨天。

        下着细雨的大桥，警声轰鸣，傅娴跌跌撞撞的跑向被大火包围的小车，哭得声嘶力竭，“救人啊！救救我哥！救救我嫂子！我嫂子怀着孕！帮帮忙啊！”

        她往前冲，有人拦住了她，周围的声音嘈杂，但她听不进去一个字。

        “等下要爆炸，别过去！”

        “这么大的火，救不了了！”

        救不了了。

        傅娴站在桥上，流着泪望着‘自己’，她的喉咙哽得发痛，这让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情不自禁地往前走，明知道那是假的，她还是往那边走。

        哥哥。

        嫂嫂。

        小娴来了。

        她走着走着，没忍住跑起来，她一跑，被火包围的车就消失了，满桥的人也消失了，雨停了，整个世界只剩了她一个，安静极了。

        “对不起……是我任性……我不该让你们送……”

        她无声呢喃。

        早知道的，他们早就死了，是她，是她自己自困围城走不出来。

        傅娴捂着脸蹲下。

        神明说，拥有永恒的生命是违背规则的。

        长埋地底的身体已经腐烂，她又怎能继续蒙骗自己，神明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对不起……”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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