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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琴师


夜深了,客人们渐渐散去了。

五短身材相貌无奇的琴师还是自顾自弹完了整首曲子,才悠然起身,拂拂衣袖,又动作流畅而迅速地下了琴弦。

抽了抽鼻子,酒馆里的酒气他已经闻不到了——大概是习惯了。

他一枚枚拾起桌上散落的铜板,走到那名趴在桌上打瞌睡的酒馆主人旁边,放下一小叠铜板,作揖,照例是一句清清淡淡的“多谢”,主人眼皮都没抬一下。

推开门,久违的清风让他陶醉。

似乎也是风吹人清醒,酒馆主人睁开了眼,看也没看那一小叠铜钱。

“看天色,也许会有雨,我觉得你今天可以在我这里休息一晚。”主人说。

琴师没有回头,看着漆黑如墨的夜空发呆。

“以你的琴艺,为什么不试着弹奏一些人们都爱听的曲子呢?”主人问得很随意。

琴师回头了,风把他的发丝吹乱,他觉得脸庞有点儿痒。

“你店里的酒那么好,为什么不多酿造一些?你这店的位置那么好,为什么不像别家那样请一些美女舞姬呢?——你为什么还要留用我呢?”琴师抛出一连串的反问。

酒馆主人笑了笑,一点儿也不动容,似乎早有预料。

“我奏得金戈铁马,也奏得空山幽谷,我奏得九天龙翔,也奏得肝肠寸断,我奏得长风万里,也奏得岿然不动,可我偏偏就是奏不得那些艳调颓曲。”琴师的眼神很空洞,他虽然面对着酒馆主人,却像是在对整座平元国发声。

酒馆主人啧啧数声,起身取了一壶酒,又走到那琴师身边。

“风雨欲来,可饮此酒,不孤琴心。”

琴师没有去接那酒,只是木木然说:“多谢。”

转身而去。

“等等!”酒馆主人终于露出不甘心的神色,“这不是施舍,只是出于对你的尊重,交个朋友?”

琴师再度回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可我想要的不是酒,也许有一天,我会向你讨一件东西。”

后来,琴师每天依旧去酒馆弹琴,酒馆的生意也一直勉勉强强的样子,可如果能永远这样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要知道,这样的生活也是很多人求不得的。

一名少年刀客的出现,让琴师终日死寂的心稍有安慰,因为自己弹琴的时候,刀客是最聚精会神听琴的人,也时不时会以刀柄磕着桌子腿与琴音相和,而且他的身边常常伴着一个极其貌美的少女,应该是他的恋人或者爱人。

惘界婚配,总是极早的,十三四岁成婚,很是寻常。

少年刀客与琴师之间从没有过一个字的交流,却好像穿越千山万水踏遍浩渺三界之后才寻得的知己,尽管刀客对音律一窍不通,只是觉得好听而已,尽管琴师对刀术毫不了解,只是觉得锋利而已。

这一日,刀客像往常一样成为酒馆最后一个客人,他安安静静地听完琴师的最后一首曲子之后,把一枚铜钱放在琴师身前桌上,却没有立刻离去。

“今天只有这一枚,我过得也不是很好。”刀客第一次开口说话,沙哑的嗓音给人很粗糙的听感。

琴师拈起那枚铜钱,掂了掂,道:“它很有分量。”

“我要走了,可能很久才会回来再听先生的琴。”刀客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但在矮小的琴师面前却表现得毫无气势的样子。

“去东边?”琴师问。

东方邻国整军待发虎视眈眈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是的。”刀客攥了攥刀柄。

琴师不经意地看了眼酒馆主人——他正看着他们二人。

“我孑然一身,也没多少家当,如果战争烧到这儿,东西很快就可以收拾好,不过我当然不会往东去的。”酒馆主人说得云淡风轻,“有机会的话,还要再听你的琴——你作何打算?”

琴师点点头,抚摸着琴弦,问:“这张琴,送给我吧。”

酒馆主人欣然应允,“承蒙不弃。”

琴师笑了,看着手下这张弹了三年的桐木琴,像看着世间的至美。

“我拿不动刀剑更非武者,也不愿远行,因为来这儿之前,我已经走过了太多地方,这里或者那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分别,我就在这儿了。”

战况惨烈,敌国用强大的武力撕碎了平元歌舞升平不思进取的浮华颓靡,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平元军队如同败絮烂革,一触即溃。

边防步步沦陷,炎城很快便也危在旦夕。

城中的守将兵士面对着已成困势的敌人,已经在讨论着是不是要开城投降或者分散逃亡,来不及逃离的百姓们惶惶不安。

而在一众士气沦丧面色仓皇的甲士的注目之下,一个身材矮小模样平庸的小个子抱着一张琴,吃力又努力的拾阶而上。

甲士们看着他旁若无人般地登上哨塔,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们惯于厮混酒馆歌肆之中,都认得他,却没心情去管他。

琴师已经端坐在哨塔上,他眼前的天空与大地,是刀兵成林铁甲森然。

他深呼吸一口气,为桐木琴上好琴弦,又将双手轻轻放在了琴弦上。

天地浩渺,他一人独占,好似茫茫皆不见。

一瞬间,手指如同游蛇,倏忽而动,琴音于指间哗地便炸裂开来!

没有前奏,起手即是雷霆万钧,如同冲天剑气,如同大雨滂沱,如同暗夜曙光,如同神舞九天!

风起,发丝飞扬,衣袂翻滚,他像一束火,纵意燃烧,大道穷音……

一曲毕,他猛然起身,怒目圆睁,抓起琴,狠狠地向敌军掷去……

城破了,守军的尸体堆成一座山,敌将站于山巅,用剑挑起一颗平平无奇的头颅,高高举起,对着麾下暴喝道:“一介凡人也有如此豪胆!当仰视之!”

后来,将军从一些俘虏那里了解到,这名奏乐于哨塔之上的小个子不过是一个落魄到连一把琴都买不起的琴师,仅此而已,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

将军沉默良久,回想着他死前留下的那句话。

“匹夫无以报国,唯此而已。”

他着人把他的尸首拼了起来,与那把残破的琴合棺下葬,并以剑亲刻碑文。

碑文是八个字:一曲一命,十万甲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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