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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那天晚上,阅屹坐在阳台吹了一整夜的风。

        时隔三年重回海市,阅屹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感受。那感受绝不仅仅是重回故土心灵皈依,而是一种一种奇异的陌生感。

        阅屹像每一个外地新生一样适应着海市的天气和饮食,她以为过去离她还是很遥远,至少她得先在海市立足才能触碰到过去的人与事。

        但阅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见到许嘉易。

        那天晚上是学校的中秋晚会,阅屹因为形象好负责来宾接待工作。那天自己也似乎有所预感,从负责人交给自己的资料只是知道这位来宾姓许,也不一定会过来,于是阅屹站在停车场等了好久,脑海中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觉得这个来宾或许是许嘉易。这个想法稍纵即逝,阅屹自嘲笑笑。

        晚会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了,阅屹穿着高跟鞋站得膝盖酸痛。正准备离开,便看到一盏车灯照进来,阅屹转头回望。

        是心有所感吗,还是命中注定。阅屹在往后的生命中无数次的回忆起这个回望。

        有些故事,不偏不倚,刚刚好就落在这临走前的最后一秒。

        中学时代的阅屹在疯狂迷恋许嘉易时,就深谙一个道理——有些人仅仅只是看到他的剪影,你就知道那就是他。

        那个时候于阅屹而言,许嘉易的剪影,是晚会上虚与委蛇社交的例外——他恨透酒会上的推杯换盏,但她坚持认定许嘉易碰杯时的笑千金不换;是醉生梦死舞池里的神祗——舞池里,无数双虚空,麻木的眼睛告诉阅屹,他们要挥霍青春,许嘉易眼里的冷冽是她相信自己不会同样虚无的安全港湾;是学校走廊上穿着校服的翩翩少年——他只消一笑就能让自己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所以现在,阅屹只是看到坐在后座上的人在低头看着什么东西,就知道那是许嘉易。

        心脏狂跳,好像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脑袋轰的一声,所有的神经都在叫嚣。

        理智,感性,冲动,克制,爱欲齐齐向阅屹涌来,她几乎要被击溃。眼睛的视线开始模糊,阅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强烈的感情将她淹没。车门的开关声,皮鞋扣地声,最后是一声:

        “阅屹?”

        像乐谱终于演奏到静止符号,阅屹的世界刹那寂静。

        阅屹没动,许嘉易也没动。他在分辨眼前这个人是不是阅屹,或者说在思考阅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改变这么多,不仅是外形。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但是一种好奇涌上心头,让他带着一丝玩味地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全新的阅屹。

        好奇心驱使着他去继续这场谈话。

        须臾,阅屹抬头,和许嘉易对上视线,眼神镇定。

        “你好,许先生。我现在带您入场?”

        “不用了,我是来找你们徐院士谈合作的,你带我去休息室吧,我给他打过电话了。”

        阅屹了然,于是带他去会客室。铺满大理石的楼道庄重而阴凉,阅屹在前面一步一步地走,却全然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回海市的目的,不出意外自己不应该和他再有什么交集,但他们又这样猝不及防的相遇。于是那些自己回避的问题一股脑地向她涌来。

        到了会客室,许嘉易先发制人。

        “你现在是在这里上学”

        “是。”

        “这几年都去哪了也没个消息,你留个联系方式吧?”

        阅屹从善如流。

        她其实知道许嘉易现在不可能对自己抱有着当初对自己的喜欢,甚至当初可能也仍然不是喜欢。

        他聪明得连留个联系方式的理由都没有说,不明说她的落寞,也不解释自己当初的冷漠,只是像对待一个失联好久又重新相遇的朋友那样,作一副热心肠又高高在上的样子。

        一如既往。

        真的想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只是随口问问,就有无数的人争着献出自己肚里的那些“新闻”。

        存完自己的联系方式,阅屹就找个借口先行离开了。

        a大到处都是林荫大道,但透过枝叶的间隙,仍然可以看到一轮明月高悬。

        阅屹想起从小就读过的《水调歌头》,孩童时只是能背诵下来,后来即使读懂了释义,也只当那些情感是诗词中司空见惯的“人之常情”。自己体会不到,那就只是一首再普通不过的词。

        东坡可以原谅月亮,讲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样的旷达之句,阅屹也可以原谅月亮,但此刻却无法直视下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现在孑然一身,无牵肠挂肚之人,亦无人时时刻刻记挂着她。

        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中写到: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

        辛公叙自己徒伤老大、一事无成、亦无知己,写尽了自己的落寞。这篇本就含有思亲友之意的作品,阅屹此时读来真是字字泣血,只能一字一断,不断喘息着读完。

        十五月圆,阅屹此刻觉得,月亮真是慈悲,它愿意给所有失意之人一捧冰凉月光,让他们撑过暗夜,捱到天明。

        晚上是宋廷安的电话解救了她。他说,阅屹,浓棠特别想你,刚陪爸妈吃完饭,说明天去找你玩。

        阅屹说她中秋节能有几天假还来回跑,两人脑袋里都是宋浓棠每天早上出门时火急火燎丢三落四的样子。

        电话那边宋廷安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说,我没假,所以不和浓棠一起去找你,你带她好好玩。转头阅屹就收到了银行卡里多出来的一笔转账。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银行卡号的呢,是那一次吧。那是唯一一次和宋廷安出门自己结账,是给宋浓棠挑生日礼物,阅屹看中了一只轻奢包,刚给服务员说完包起来,走到收银台前,就看见宋廷安先一步递出了卡。

        阅屹笑着说道:“是我给棠棠挑礼物还是你挑啊。”便对服务员说刷我这张。

        他是那时候知道自己卡号的吧。

        挂掉电话,阅屹又在阳台靠了好久。

        她想起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她去厨房把宋浓棠爱吃的零食码好,转头却发现宋廷安倚在门口。

        门不大但也不小,其实挤一挤也能出去,但阅屹清楚宋廷安是想找自己谈谈。

        “这里就是你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

        这是第一句。

        “我知道你有些事情不方便讲出来,没关系,我可以等到你想讲的那一天。”

        这是第二句。

        “你不要害怕,你的能力可以让你的前路光明敞亮,我的能力能让你的后路踏实稳妥。”

        这是第三句。

        宋廷安没有讲第四句话,但阅屹看向他时,他的眼睛里像是盛了句温柔的诗,阅屹明明还没有走,可他的样子就像在说——随时欢迎回家。

        夜已经很深了,阅屹今晚注定无眠。她把电脑打开,在桌面上添加一件又一件待办,等划掉那些待办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阅屹今天晚上做完了本该一个星期工作量的文件。感谢电脑键盘的敲击声,不至于让自己在这个寂寥的夜晚那么孤单。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没有逃路,坦然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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