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添嫁妆

启宁十年，初夏，海边小渔村。

        入夜，咸湿的海风不停吹拂，格子窗上破旧的纸片簌簌翻飞。床头柜上，一盏小油灯摇曳跳跃。

        灯下，牟灵犀坐在床边纳鞋垫。旁边坐着喋喋不休的继母姚氏。

        姚氏的女儿牟灵巧下月初八出嫁，她想管牟灵犀借点银子给女儿添嫁妆。

        “从新圩来回一趟至少要走两个时辰，往后有了孩子，拖家带口的更难，若是有辆马车……”

        牟灵犀手上动作一滞，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姨娘，一辆马车可至少要一百两银子啊。”

        当朝一两银子便能买一头大肥猪。而姚氏竟想跟她借一百两银子买马车做陪嫁。

        失心疯了不成！

        姚氏笑得一脸讨好，“可我听你爹说，你已经攒了一百二十两呀，买辆马车足够了还能剩不少呢。再说，有车后你进城卖珠也方便得很是不？”

        牟灵犀被她气笑了，反问：“那说到底，马车是给谁买的？”

        姚氏一愣，撑着笑脸道：“那自然是，是给你买的。”

        牟灵犀拿针往鞋垫上扎一针道：“劳您费心，我只想尽快在城里买所宅子。”

        姚氏语塞，紧攥着手里的衣服面色犹疑一阵，忽然把衣服抖开，往牟灵犀身上套道：“哎呀，你说我都忘了让你试试看这新上衣合不合身。”

        牟灵犀执拗不过，被套在身上。

        灰褐色的棉质短外套，布料廉价，颜色土气，却也算渔村百姓中较好的衣裳面料，平日里大家都穿粗布麻衣。

        衣服被套在身上，格外合身，还颇有些式样。

        斜襟，收腰，八分袖，袖口微喇。袖口边缘用红线包边，侧腰附近用蓝线绣一丛兰花。七八片叶子，两朵小花，惟妙惟肖。

        姚氏打量着她满脸堆笑，夸道：“瞧你这身形随了你爹，高挑又秀气，只可惜脸上烙了这印子，若不然丑丫你可真是活脱脱的美人啊。”

        无事献殷勤非即盗。

        牟灵犀附和陪笑，动手脱下道：“姨娘说笑了，是你绣活好罢了。这衣服还是给灵巧添嫁妆吧，我经常干活穿圆领袍子还自在些。”

        “别啊，姨娘可是专门给你做的，哪还有拿回去的理。至于巧儿的嫁妆嘛……”姚氏又挤出一抹笑道，“丑丫，既然你不想买马车，那这般，你先管银子借给巧儿。等往后巧儿日子好了，立马还你成不？”

        牟灵犀惊讶地看着她，这是拿她当傻子吗？

        不禁怒道：“往后还是多少年还？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或者干脆等我死了？你们只看到我攒了银子，可有看到我是如何攒的吗？”

        “这些年我穿着一身湿衣裳下海出海，多少次在海水中冻得瑟瑟发抖？多少次差点被大鱼吃掉？多少次差点死在海浪中？”

        “我一个姑娘家长年泡在海水中有多伤身子？我每次月事来时痛得冷汗直流，你们有关怀过一句吗？”

        姚氏脸上讨好的笑容一收，“是，你攒这些银子不易，可你才两岁不到我便拉扯你长大至今，我问你要过回报吗？如今不过问你借点银子，又不是不还你，瞧你这六亲不认的样子，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牟灵犀气得摸着胸口笑道：“我没良心？两年前，是谁找媒婆把我许给人做填房，找了个打死老婆的男人说待人好，明明是个赌鬼还骗我爹说有营生门道，恨不得立马把我赶出门。”

        “说你把我从小拉扯大，是谁当着我爹的面装贤妻良母，待我爹一转身便把我碗里的肉夹走？行了，甭演了，想打我银子的主意，窗户都没有！”

        姚氏一把抓起衣服起身，咬牙切齿地道：“没心肝的东西，跟你那没良心的娘一个模子！了不起你荷包硬了腰杆也直了是吧，有本事立马给我滚出这个家，否则，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牟灵犀冷笑：“你怕是忘了这个家姓牟不姓姚吧？想赶我走？走啊，一起去问问牟家和，看他敢不敢点头。”

        姚氏自是忌惮丈夫，狠狠剐了牟灵犀一眼往门口走，嘴里骂骂咧咧：“没心肝的贱蹄子，丑八怪活该嫁不出去没人要……”

        牟灵犀起身走过去“砰”一声把门关上，气得胸口哽咽。

        呼一口气又安慰自己，干嘛跟她怄气，自己又不是真正的牟灵犀，真正的牟灵犀早在听到要嫁给那人渣后半夜跳海自尽了。居然还打自己银子的主意，臭不要脸，呸！

        被姚氏闹得心烦意乱，连手上的绣活也没了兴致。牟灵犀低头看着自己纳的乱七八糟的鞋垫图案，叹口气，这绣活看来是不可能学会的。

        “丑丫，丑丫。”窗外有人压低声音喊。

        院子里的黄狗警觉，登时狂吠。

        牟灵犀起身走到窗户前，辨出声音问：“是蛎子吗？”

        “是我。”乔海蛎在门外回道。

        “好，你等等，我就来。”牟灵犀把针线活搁床头上，穿好布鞋匆匆出门。

        打开堂屋门，跨过门槛走到小院子，匆匆走向院门。

        打开院门，高高瘦瘦的少年正有些怯怯地站在门旁，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

        牟灵犀也正想找他，忙邀他去村中央大石磨那边聊。

        村子中央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黄葛树。树干矮壮，悬根露爪，蜿蜒交错。枝丫密集，叶片油绿光亮，据说已有一百多岁。

        树下安放一口大石磨，供全村人推磨碾米。平日里，村里人有事没事的都爱去那坐，乘凉闲聊。

        天色已晚，树下空无一人。牟灵犀和蛎子爬到石磨上坐下。

        蛎子把手里的包裹递上道：“这是你托我买的布，还有顺道给你带了两个汪记馅饼，一个甜饼，一个咸饼。”

        牟灵犀接过包裹，“谢谢你蛎子。对了，我打算尽快去城里买所宅子落脚，待我明日取了银子，后天你陪我一块儿进城去看宅子吧。”

        “行，没问题。丑丫，要不，咱俩合买一个市口好一点的宅子吧，到时候做小生意也方便。”蛎子兴致勃勃地道。

        牟灵犀有点为难，作为两世被房子压迫过的人，她深知房子这东西有多么事关重大。

        解释道：“蛎子，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你过不了两年该就会成亲，万一到时候你媳妇不乐意跟我住一块儿，我怕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蛎子愣了一下道：“我怎么可能成亲？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不是还没成亲吗，我一个大男人，比你还小两岁，急什么。”

        牟灵犀被他逗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劝道：“咱们情况可不一样好吗。我没成亲不是因为我长得丑没人要吗，再说了，我这辈子也不打算成亲了。可你不一样啊，你又不丑，脑子也好使，又会赚钱，等在城里落了脚肯定大把的姑娘想嫁给你。到时候指不定还生一堆孩子，一所小宅子都不够呢。”

        蛎子在黑暗中注视着她，欢喜从心底蔓延，终于忍不住咧嘴一笑道：“丑丫，你真觉得我这么好吗？”

        “是啊。”

        “那，那要不，要不……”蛎子吞吞吐吐，一颗心跳得像擂鼓，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为何此时就是说不出那几个字。

        正当蛎子终于鼓足勇气打算开口时，不远处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灵犀”。

        牟灵犀无奈地瞅那方一眼，跳下石磨道：“是我爹，我得回去了。对了，听说最近官府查私下采珠查得严，你们千万小心别被拿了。我先回去，你也快回家吧，别忘了后天咱们一块儿进城。”

        蛎子忙点头应下，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心里遗憾又不甘。暗下决心，后天一定找机会跟她表明心意。

        夜色中，牟灵犀走到牟家和旁边，还是喊了声“阿爹”。

        牟家和看看蛎子的方向，劝道：“你一个姑娘家，这大晚上的怎跟蛎子一块儿坐那闲聊，被人看见会说闲话的。”

        “爱说不说，我清者自清。”牟灵犀赌气地道。

        牟家和看着她叹口气：“你姨娘的话你别往心里去，灵巧出嫁我会给她置办嫁妆，你攒的银子自己好好收着就行。爹这些年时常不在家让你受了不少委屈，等你在城里落了脚，往后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

        牟灵犀点点头，一句话都不想多说。说到底，她自己想过好日子还是得靠她自己。

        回到家，牟灵犀打开柜子放布料才发现柜子被翻得乱糟糟。料想是姚氏没借到银子竟想给她偷走。

        幸亏她早有防备，把银子藏在一个只有她才能找到的地方。

        “不要脸！”牟灵犀气得大骂，越发想早日搬走。

        翌日天一亮，牟灵犀便起了床。

        吃了蛎子带的馅饼，把装着采珠工具的袋子拴在腰上，抬脚出门。

        跨出堂屋门槛，抬头看向天空，天才麻麻亮，大概也就早上六点多吧。

        时值初夏，清早还有些凉，身上这一身粗布麻衣又硬又不贴身，一点也不保暖。

        想到别人穿越都是白富美，自己却是又丑又穷还没亲娘的渔家女，心里那个郁闷。叹了口气朝院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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