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暴风（下）

“七十九局——喂——”

        金发女孩不满的声音在我身后叫唤着。

        我一手提着裙子，一手被山姥切长义拉着向前走去。眼前是绿色和黄色的交织，但具体是什么，我看不清。现在我只能注意到山姥切长义，甚至连脚下踩到了什么也顾不上了。

        因为固执地要了和那时候妈妈一样款式的洋装，光是整理要带过去一九二三年的行李，山姥切长义就为我整理了两个小时。

        来的审神者只有我和那位越前国大人，刀剑男士则只有山姥切长义和莺丸，以及那只让我无论如何都觉得是机械的狐之助。

        至于山姥切长义为什么能跟随我而来，大概是将早见川家族的真正地址作为交换。从那位科学部部长的话来看，他们并不知道早见川家族的具体位置。

        越前国那位是来协助我拿到早见川家族的那本书——也是为了保护我被时间溯行军拦截的人。

        山姥切长义最终慢了下来，似乎是意识到了金发女孩落在了后面。

        我也慢了下来，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

        “长义大人，您的头发有三分之一弄乱了。”

        没有穿兜帽斗篷的他看了我一眼，随后用手拨弄了自己的银发。

        山姥切长义弯下腰来，伸手将已经掉下的兜帽替我戴上：“所以，一会见面，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已经走出了那片阴影，转过头，隐约看到独属于那个时代的建筑模样。

        将注意力切换到建筑上，我这才看清楚那座宅子。尽管很想回想起这座墙皮掉落得几乎过半的建筑曾经的辉煌，但无论怎么看，它都是一位垂暮美人，就给人的只有余韵，而再无年轻美貌。

        “才过去半个世纪就成了这个样子，看来我们的手艺也退步了。”

        就在我们观察建筑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微微转过头，虽然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我还是提起裙子向他行礼。

        “贵安。”

        “离群的幼崽和带刀的仆从吗？”

        我放下裙角，站直身体：“打扰了，我们是来借书的。”

        “借书？”

        “是的。”

        我回答，感到左肩一重，有毛茸茸的东西接近了我。

        “真是的——”金发女孩似乎已经跟了上来，她气喘吁吁，“啊……你是……”

        “哦？你们也是来借书的吗？”

        “他们是我的同伴。”

        “同伴？看来你并不孤独。”不知为何，我觉得那苍老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隐秘的自豪，“我是早见川家族的家主。名字在早见川家族里是禁忌，所以无法透露给外人。”

        “正好，我们也不方便透露名字。”山姥切长义回答。

        我们昨天在山脚下休息时，打听过消息。山上的早见川，是神奈川附近令人噤声的家族。

        「那些人怎么看都像是怪物吧？」

        「不不不，那明显是恶魔的后代。有人到过他们家去看，里面全是书……」

        「正常人家谁会放那么多书？而且，他们每次都能避开一些不好的事，就好像没存在感一样……那样娇小的存在，但却有着和西方恶魔一样的红发和绿色眼睛，就像怪物一样……没错！就像她一样……」

        大正的民主风气，并没有完全得到普及。

        “对于离群的族人，我们不会吝啬自己的知识，但必须先为我们家做点事，才有资格借书。考虑到你们都是年轻孩子，在我们家住下也无妨。你们觉得怎么样？”

        因为眼睛无法看清楚周围，我已经放弃了眼神交流。

        “我们明白了，但我们要做什么事？”沉默了一会，金发女孩发问。

        “不过是帮衬着山上山下的人搬点东西。具体情况，明天就知道了。”

        和那个自称是早见川家族家主的人，一同进入了早见川家族住的建筑。和老旧的外貌不同，建筑的里面，被装饰得十分舒适美丽，淡色桌布和花瓶似乎是经过了精心设计，如同油画般静置在一旁。

        “这些画像是历代家主。”

        在这个通道处，确实在墙壁上挂着画像，就像在西方宫廷中的那些皇帝画像一样。这些画像或年轻着长有红色头发，或年迈留了白色头发，但一律都是绿色眼睛，身形也不像这个时期欧洲那边的人种。

        我回过头，继续跟着早见川家主往里走。经过了一个只是放着花瓶的桌子，我的视线很快就被剥夺了，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

        “那个是……”

        “啊……那个是我的戒指。”一个温柔的嗓音从我们头顶传来。

        紧接着是不慌不忙的脚步声。

        “这是我唯一的女儿，因为是第五个孩子，所以附近的人喜欢叫她五小姐。”

        ……太多让人在意的东西，反而让我无暇顾及。

        “失礼了。”我收回了手。

        “没关系。早逝的母亲留给我的，所以非常珍惜。”五小姐安慰我，“不过……爸爸，您是在哪遇到这样漂亮的孩子？”

        “散步遇见的客人。这些孩子是来借书的客人，稍微让他们帮帮忙，你也不会那么劳累。”

        “这样吗？”五小姐向我们鞠了鞠躬，“这样真是太感谢你们了。现在我得赶去村子了，失陪了。”

        五小姐拿起了桌上那个瑰色指环，匆匆离开了。

        早见川家主继续带着我们往里走。

        通道走完后，里面便是大厅，大厅两侧有阶梯，上面所有的房间都是藏书室。我们进来的通道，似乎就是围绕着藏书室修建的。六个藏书室被一个形状奇怪的壶的雕像隔开来了，并分别在两边又修建了两条通道。

        顺着两个通道走过去，可以再看到另外的六个藏书室，并可以顺着楼梯走到门口通道那个地方。

        刚刚五小姐就是从那里下来的。

        因为地处偏远，这里还在用煤油灯一类的照明物品。

        “虽然是家族，结果这么大的房子里，就住了三个人。家主，五小姐，女仆，怎么看都不像你们说的那个大家族啊。”金发女孩对着那只狐之助说。

        狐之助的铃铛上投屏在空中，里面的男人显然不耐烦：“信息有误也不是我们的责任。都已经过去了两个多世纪，能找到和他们相关的信息，已经很不容易了。总之，如果不能在十天内找到，你们也别想回来了。”

        狐之助收起了投屏，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了一旁。它当然是用来监视我们的，但它也是可以被抛弃的存在。

        “喂，你该不会想死在这里吧？虽然那个时候我对你那样，但毕竟是拿莺丸他们威胁我，我也是没办法——”

        “一个月以后就是地震，您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

        “如果他们真的有预测能力，会怎么做？那些怪谈逸话是怎么变得那么出名的？”

        “难道他让我们做的那些事——”

        “想要疏散这么多人，家族里再多的人手都不够吧？”我说。

        “他们也在改变历史。”山姥切长义说。

        “为了救人而改变历史吗……”金发女孩轻声说。

        “即使这样做，也不会改变什么。”我说，“如果他们真的能预测，就同样知道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起身说，“别忘了提防敌人，祝您好梦。”

        “喂——别说话说一半啊——”

        -

        第二天天亮时，这个家里唯一的女仆便来敲门，说是让我们换上女仆装束会更容易行动。在大厅集合吃早饭时，我也看到了山姥切长义一脸不情愿——大概是被迫换上了男仆装束吧。

        早餐过后，我们便跟着五小姐出发到山下的村子里了。

        “其实，这里再过不久，就会发生地震，所以，我们家已经出动人手来让当地的人们离开，但爸爸说，这次地震不仅是神奈川。”五小姐一边走一边说。

        “为什么你们会知道这里不久后会地震？”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莺丸还是问出了口。

        五小姐沉默了一会才说：“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但每当有大事件发生时，我们家族中的人都会一起梦见，并且在未来见证那件事的发生。”

        “做梦？”我问。

        “是的，做梦。不过，也不都是做梦这种形式。我听说家族里也有人在写日记，写着写着就出现了一段陌生的话。”

        “大事件指多大的事？”山姥切长义问。

        “就像四年前刚刚结束的欧洲那边的战争一样。”五小姐看向了我，但最终没说什么。

        “这也是让你们家不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吧？”我说。

        “……确实。虽然每次都有提醒，但很少有人信任我们。”五小姐的语气有些悲伤，但她很快打起精神来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是异乡人。不过这一次，事情非常严重，一定要劝说他们离开这里。如果有人愿意离开，就帮助他们搬家吧。如果不愿意，哪怕是帮他们做点事情，也是可以的。”

        虽这么说，但想要这些村民从这里搬离，是我们完全做不到的事。在做完了我们应该完成的任务后，我们回到了载着我们下山的马车边，等待那位五小姐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应该是本丸的内番吧？”女孩说，“结果一天忙活下来，根本没有多少人理会我们。”

        “还有二十三天，如果要带着那些书，一起离开这里，去到日本的东北地区，还算得上现实一点。”

        “让他们相信一件在未来才会发生的事，这本身就是不可能吧？更何况，早见川本就不受人待见，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山姥切长义也显得有些无奈，“异想天开。”

        “要早见川现在就离开，是不可能的吧？那位五小姐，怎么看都是固执到要命的那种。”女孩不满地说。

        “不管怎么说，还是再看看吧。”莺丸安慰着说。

        不过，接下来的三天，我们做的事都没有什么变化。

        在第四天的早饭上，金发女孩拍桌而起：“我不去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每天都是做一样的事，但是那些人根本不领情。那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你们没发现吗？”她似乎很生气。

        沉默了一会，早见川家族里唯一一个老人开口说：“也差不多该让你们借到书离开了。家里健壮的男人女人，都出去帮忙了，所以山上山下这几户人家就交给我们处理了。”

        “不过，这些天多谢你们帮忙。”五小姐站起来向我们鞠躬说。

        “不……我……”女孩有些结巴了。

        “早饭吃完了以后，我会让女仆带你们去藏书室。有什么要借的书，就从那里找了，然后找我登记吧。失陪了。”老人也微微向我们鞠了一躬，离开了。

        五小姐看了我一眼，然后也离开了。

        莺丸显然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但他还是叹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做这种白费力气的功夫，还不如强制将他们赶走。况且，明明自己是去帮他们，结果还要受委屈——”

        “……”

        “为什么不说话？别以为你在棋局上赢了我，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你也知道没有找到那本书的后果吧？你想死在这里，我还不想！”

        是因为同样被注射了药剂，所以变得如此情绪化？

        我看向了莺丸，但他只是低着头。

        虽然她是科学部成功的例子，但她的本丸还在自然部手中。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在等待她，所以她失去了冷静。

        可自己在这里……

        “你一点都没有想要回去的意思吗？还是被那些药剂冲昏了头脑，除了提高你的智力，连情感也一并去除了吗？！”

        因为我的不回答，她似乎更生气了。

        “小姐。”莺丸终于还是开口了，“请冷静下来。”

        “你要我怎么冷静？你也不想违背我父亲最后的命令吧？”

        “您家里，是否有人写过一本关于家族的书吧？”我看向了金发女孩。

        因为我的突然发问，她愣了一下，但莺丸回答了：“我的主人曾整理过有关于各个家族的笔记，并将其整理成了文本进行发表。”

        “那么，关于早见川家族的信息，也许就是你们家在这个时期收集的。昨天下午，我和长义大人提前回来了，看到了有马车从宅邸前离开。”我说，“是金色头发的一位，他应该会更清楚那本记录着整个世界完整历史的书。”

        “……你该不会让我去我家那边问情况吧？先不说那是不是我的祖先，突然上门去做这种事——”

        “你的本丸似乎还在自然部手中吧？”山姥切长义适时开口。

        “……我知道了！”她有些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问你们家那个老头。”

        莺丸无奈地向我们鞠了一躬，然后追着她走了。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她的年纪是否有二十二。”山姥切长义将一块面包塞入嘴里说，“如果你像她那样，我估计不会跟着你来这里。”

        “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您？长义大人。”

        “……我去向女仆要来钥匙，你吃完了就来楼上找我吧。”

        -

        虽说答应借书，但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将藏书室里的所有书籍都大概浏览了目录，也没能找到那本所谓的记录着世界完整历史的书。

        至于那位越前国大人，她也一去不复返，至今还没有消息。

        十天已经过去了八天，药效也在逐渐减弱。

        将最后一本书合上，我递还给山姥切长义，朝他摇了摇头。

        “怎么了？还没有找到你们想要的书吗？”

        我转过头，看到早见川家主正带了三个红色头发，绿色眼睛的青年进来。除了早就见过我的家主，其他人在看到我的时候都愣了一下。

        “抱歉，您的藏书室里，确实没有我想要的那本书。”

        “是吗……真对不住，本来想给漂泊在外的孩子一点帮助，结果也帮不上了。”这个老人语气歉意，“其实呢，我们准备在八月份底，搬去东北地区。在这里生活了五十五年，也是时候告别了。”

        “所以您才放任五小姐去劝说那些村民吗？”

        “这么说也没错。”

        那些青年们已经走过来，有序小心地取下那些书。我和长义走到了一旁，将地方让给他们收拾整理。

        “五十五年，眨眼一瞬间。当初自己年轻时候，受了这里的人照顾，但也遭到很多排挤，无论怎么样，早见川在这里生活了五十五年。”

        在我逐渐能看清楚的世界中，这个老人似乎就是早见川的所有。我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随着时代漂泊，被迫因为天灾人祸而辗转于世界各地的气息。

        “你接下来有要去的地方吗？如果没有，不如在我们这里待下来吧。虽然我们也一直在漂泊，但至少大家都在一起，不曾觉得孤单。”

        我们跟着老人走出了藏书室，随着他缓慢而有力的步伐，我突然意识到，这会是改变我命运的选择。

        “……”

        老人微微转过头来看我：“老实说，能找到我们这里，并且还是来向我们借书的人，这五十五年里，也有过不少。也不知道从哪里流传出去的逸话，说早见川家族中，有着一本记录着世界完整历史的书籍。那些人像你们一样，在帮我们干了几天活之后，我就将藏书室的钥匙借给了他们。只要不损坏书籍，任由他们借阅。”

        “您就这么放心吗？”

        “我们拥有的只有书籍和知识，如果连这些都无法传递给他人，书和知识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那些来找书的人都无功而返，但似乎也因为这样，反而让早见川家族变得更加令人害怕和畏惧。”老人走下了阶梯，朝着大厅中沙发走过去。

        “所以，你们真的没有那样的书吗？”山姥切长义问。

        老人笑了起来：“你们果然也是来找那本书。”

        “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早点找个借口让我们离开？你们家族，应该不欢迎外人吧？”山姥切长义的语气里透露着警惕。

        “我们确实不欢迎外人，但这孩子不是外人。她是我们的族人，我也有必要让她明白我们一族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老人走到了沙发后方的一个书架上，拿出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递给我，“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传说。它能伴随着我们一族这么多年，总是有原因的。这里面，或许有你想要找到的东西。坐在这里，读读它吧。”

        我接过了书，但它似乎翻来覆去被人读了好多遍，被人翻过好多次，封面都已经残缺不堪了。

        书都内容并不长，所以我一口气读完只用了十来分钟。

        “怎么样？”老人已经落座在我的对面。

        “并不是已经拥有了那本书，而是一直在记录吗……”我将书递还给老人，但老人没有接下。

        “收下吧。”老人看着我说。

        “不过……你们离开的地方，又会有新的历史……那样不就会错过了吗？”

        “所以我们一直在漂泊，不仅是为了寻回自己的历史，也是在记录着世界的历史。因为什么都不愿意放过，所以就事无巨细地记录着。这样的传统，也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时代在改变，历史在向前，我已经见识过科技的厉害，总有一天，人类会发明出能够记录世界所有历史的机器。就像刀剑逐渐被枪和炮取代，将来也会有取代纸质书籍的机器，当然，也会有取代记录着历史的机器。”

        我意识到有些不对，这些东西他是怎么——

        抬起头，我看见老人绿色瞳孔中似乎有如同螺旋一样的形状。

        “……不过……只要历史还需要我们……我们一族就不会消失。孤独的幼崽……你的命运之火尚未熄灭，记录历史的书早已找到，现在正是回去之时……”

        沙哑的声音缓缓说出的句子，恍若在预示着什么。

        “……预测？”山姥切长义微微皱了皱眉。

        “——未来会有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你们早已被卷入其中，无法逃脱，你们会因此分开——”老人忽然睁大了那双有着螺旋状的深绿色眼睛，凑近了我，“不过——总会有办法——”

        从这里能看到落地窗外的那棵树——已经被大风吹得摇摇摆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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