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暴风（中）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快速发展，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迎来了大正时期1，之后虽然有关东大地震2，但日本的发展依然没有被阻拦。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实行军国主义3——”某个昏暗的空间，男人的声音响起，略微显得有些耳熟。

        “……”

        “怪物幼崽，你认为这是正确的吗？”

        “所有的条件都已成熟，并且政府无法承受经济带来的压力4，在那种情况下，走上和德国一样的道路，一点也不奇怪。这种事纠结对错毫无意义。”

        “无意义？”

        “一旦选择了那条路，国家之间的战争，就不可能避免。人类是会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拼命的种族。那些主动发起战争的国家为侵略，反抗该侵略的国家则在被动接受战争。大国卷入小国，小国连锁小国。这就是战争，没有有人能够逃离，也没有人能够掌控。生命是战争的道具，思想则为政治铺路。就像人和人会为了利益而大打出手，国家也是。最后的结果，不过是资源利益再分配。”

        “侵略？那不过是那些世人和所谓的史学家恶心的评论。如果那时候，我们早就知道了未来会发生什么——那个时候就不会失败——”

        “一起站在美国那一边吗？”

        “不！”男人提高了声音，“不！我们只会比当时的美国更厉害！只要有了早见川家的那本书，将它献给当时的政府，无论是德国的动向，还是美国的动向，我们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会成为最佳利益获得者。”

        “……承认是为利益而侵略他国的国家这一点，真的这么困难吗？”

        “承认？你们这种怪物不过是来这里短居的异乡人，居然想让我们承认？别开玩笑了！你们就该被我们好好利用，这才是你们存在的价值——作为我们的工具的价值——”

        “……”

        “只要把你带回去——带我们找到早见川的家族面前，让他们交出记录着世界所有历史的书籍，我们就一定能改变历史，至今为止，我们尝试过许多次，只有你……只有你——我们做的所有都是为了今天——”

        我微微抬起头，看到了男人梳得整齐的短发，身上熨帖的西装和他那一贯疯狂的思维完全不搭边。

        我又收回了目光，停在了另一个方向。那里倒映着我的模样——

        我没有再理会他。

        对于完全失去人性的人而言，战争是他的全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世界上大多数人都留有人性。会因为战争失去重要的人，会因为战争失去生命而见不到重要的人。

        现实意义上的战争，只要经历过失去，就会意识到那是多么恐怖绝望的事。

        要失去多人，要进行多少次战争，人类才会意识到资源利益争夺，本就是对人类种族发展的自然遏制。

        “1923年8月6日，有人神奈川附近地区看到了红色的娇小身影，你就去到那里，从早见川家的手里，找到那本书带回来。”男人从西面的镜子边上探出头来，“否则——你就留在那里吧。”

        “……”

        “如果你死了，那只怪物也一定会找上门来，到时候——”

        男人那可怖的面孔慢慢地、如同帷幕一般褪去，轻松愉快的脚步声远离了这一片镜子摆成的迷宫。周围恢复了黑暗，但我坐的地方，很快就有了光亮，那些光亮在我面前组成了一个西洋棋棋盘。

        悄无声息的开门，脚步声由远而近，然后停在了由镜子组成的迷宫外围。我站了起来，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妈妈给我的伪装，快要全部被剥开了。

        明丽的红色从头顶，向四周扩张，只有发尾剩下的一点黑色在顽强抵抗。

        我垂下了眼睛，沿着早已计算好的出路走了出去。

        这个迷宫每十五分钟就自动变化一次，利用远程控制，达到进出都不容易的结果。

        也是为了防止我逃跑。

        但那种程度的迷宫，根本算不上什么。只有手上和脚上的锁||链，才是最大的障碍。

        这个曾在图书馆有一面之缘的男性，穿着白大褂，提着银制箱子在出口等着我。

        今天是第三十天。

        我走了过去，停在了他面前。

        “……今天。”

        我垂着头，没有看他。

        “今天……会加到最大量。因为是最后一天，所以他们允许我和你多说一点话。另外，今天晚上……”男人没有说下去了。

        “谢谢您。”

        男人沉默了一会，把银制箱子放在了地上，半跪下去打开后，取出注射器——

        “请您减少剂量也适可而止。他们的手段，您比我还清楚。”

        我看向了这个戴着眼镜，面容懦弱的男人。

        “我……”男人的手因为被我戳穿了心事而在颤抖。

        “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这里的。然而，他们当中有您这样的人，真是个悲剧。”

        男人低下了头，眼镜在迷宫出口处的灯光下闪着光：“不错，我……非常没用。”

        “我没有在说您。”

        “……打完药剂以后，绝不要乱动，无论多么痛苦，都不要动，一旦无法忍受这种疼痛，药剂的反作用将会更大……毕竟骨头也同时在被压缩……”男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啰嗦，第一天我就记住了，今天是第三十次。”

        男人似乎是很受伤地推了推眼镜，然后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臂：“抱歉……”

        “……您看上去不像是个坏人，为什么要为他们卖命？”

        男人换药剂的手顿了一下，非常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最爱的人……在自然部的另一项研究中失踪了，所以我想要报复他们……”

        “所以加入了更没人道的科学部？”

        “不……”男人没能说下去了。

        “……才打完第一支，请您快点。”

        男人这才再次站起来：“我只是觉得，应该能够在这里找到她……”

        “您找到了吗？”

        “……没有。”男人又换了一支，“但我找到了她最珍视的一切。”

        “是吗……”

        第四支。

        “所以……我非常开心……”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

        “开心到……害怕去面对。”

        “害怕？”

        “在她最危险的时候，我没能去帮她……那么憧憬她的我……最后却把她抛弃在了那里……”男人强忍着哭腔。

        “抛弃。”

        男人的动作非常轻缓，但也到了平常的十支剂量。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非常愧疚……非常后悔……”

        “她也爱您吗？”

        男人换药剂的动作停了下来：“……我不知道。”

        我看了男人一眼，如果没有参与进来这些事，没有那种懦弱的性格，估计能变成和大和守安定那样吧。

        “……”

        “我伤害了她……我这种人……怎么还配得上说爱……怎么还能被她爱……”男人深呼了一口气，将药剂注入我的皮肤下，“甚至连她珍视的一切也无法保护好……”

        “……”

        男人仿佛在和什么抗争，他终于垂下了手，第一次正眼看向了我：“够了……十一支就够了……快点回去吧。”

        “偷工减料的话，也会让人感到困扰。之前您偷偷减掉的药剂量，后来都有人加倍还给我，但是动作不像您这样温柔。如果您真的为我好，就亲手为我注射完吧。这种药剂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所以您也不用想着将剩下的药剂注射给自己。那样的话，您会死去。”

        “……”

        “既然您已经找到了自己珍视的东西，就好好活着保护好。这比您在这里无尽地痛苦愧疚，要来得现实。”

        男人哭了起来，他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将银制箱子里的药剂全部注入我的身体里。

        “辛苦您了，谢谢您。”我向他鞠了一躬。

        “向我这种垃圾一样的人感谢……”男人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语气变得死气沉沉。

        “不，我在真心向您感谢。这里让我很不安，一个人的时候更是这样。无论头脑中计算着如何复杂的数据，如何回忆分析历史上的事件，一旦安静下来，自己就会忍不住害怕。您能和我说话，您愿意和我说话，我非常感谢您。”我看向了他，“那么，再会。”

        我转过身，从出口处走进迷宫。

        “——名字！”男人大声叫唤出来。

        我停下来，转过身，能在出口处隐约看到他的身影。

        “你的名字……能否告诉我？”他眼角又闪着泪花了。

        “云云。”

        回答之后，我转过身去，朝着迷宫最中心的棋盘走去。

        回到棋盘面前的座位，我便盯着棋盘，坐着不动了。

        戴眼镜的男人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想起了在那本记录家族的书上，写着早见川家族离开日本的场景。

        【尽管女孩没有找到，但早见川家族的人，都没有在那一刻反悔下船的人。他们之中，有的面容悲戚，有的默念祈祷。随着轮船悲鸣着离港，早见川家族古老的怪谈逸话，也逐渐离日本远去。落日时分的轮船，如同神话中诸神的陨落消失在远处。早见川家族的远去，是旧时代的谢幕，也是让步于新时代的明智。没人会再去询问他们家族中，是否存在一本记录全世界完整历史的书，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后来的人们从书中了解到这些，也不过是历史的尘埃。旧时代已经远去，历史只能向前。】

        我缓慢地伸手握住了指环。

        在山姥切国广修行回来的那天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清光着急地跑到了我的房间，说是现在才在口袋里发现——

        「利用所拥有的一切活下去。母亲依然深爱着幼崽。即使忍耐着不呼唤，我也听得见，我也一定会出现。」

        药剂比平时增加了近五倍。平时只需要看着棋盘，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忽视那样的疼痛。

        不过……

        现在……

        哪怕是呼吸，也是疼痛的，疼痛到想要用打滚来缓解。身体在发热，疼痛在骨头和皮肤上来回打转。我握紧了指环，眼泪却因为疼痛而不停地掉了下来。

        模糊的视线，让我慢慢地看到了一个人影。

        “……长……”

        因为疼痛，连嘴巴也无法张开。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不可能啊……

        这里可是科学部的核心……

        还有许多监控在这……

        时之政府的独立力量……怎么可能来这里……

        因为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动作，眼泪几乎是垂直掉在了巫女服上。

        人影走近了一点，然后蹲了下来。

        我看到了他那双蓝色瞳孔，清晰又美丽，就像自己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

        尽管会加剧疼痛，但我还是忍不住眨了一次眼——

        “……是我。”

        “……”

        “不用担心。”他说，然后非常轻柔地伸出手，替我接住了掉下来的眼泪，“我们控制住了他们的核心设备，但不会太久。”

        “明天，我会和你一起去，另外……”他看着我，将一张照片放在了我的手中。

        勉强垂下眼睛，能看到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和我长得非常像的女人。她有着明丽的红发，穿着淡紫色的洋装，撑着阳伞，站在花丛中，笑容非常美丽。

        我抬起眼睛，看到山姥切长义也在看照片。

        “这张照片，是我帮她拍的，本来以为只是告别，结果……”他开口说，“我的上一个主人，原本是前去保护一九四五年历史的审神者，他发现了早见川家族，并与他们交好。不过，她因为想要再和我的主人见一面，因此而错过了跟随家族离开的船。但也正因如此，历史被改变，敌人也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我的主人不得不把她回到了自己的本丸。不过，我的主人年岁已大，带着她回来以后的一个月中，便突发疾病去世。因为无法唤醒刀剑，也就没有资格成为审神者。十五岁的她东奔西跑，为生存不得不坚强起来。”

        他呼了口气，不知道是想到了原主人，还是因为无法改变她/妈妈的命运而难过。

        “她没有输给自己的命运，所以你也要：”他没有说下去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最后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离我。

        等到疼痛逐渐消退，我这才握紧了相片。

        晚饭后，有人来帮我解除束缚，随后被蒙着眼睛带到了一个房间——

        事实上，被注入药剂后的十天，我都会维持着只能高度注意到一件事上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周围于我而言都是模糊的。

        我注意到了不远处的西洋棋棋盘。

        “因为必须保证这次万无一失，所以让你和曾经最成功的成功品对决——”

        这个男人是科学部部长，那个之前在那个镜子迷宫中问我问题的男人。

        我被带来的人松开了，即便看不清周围，但那种想要一窥究竟的目光，密密麻麻地粘紧着我的周围。

        “哼。”

        在安静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了这样的冷哼。

        是自然部的部长。

        我没有走到西洋棋棋盘前坐下，反而停在了科学部部长面前。

        “如果我赢了，请把我的刀还给我。另外，请准备好洋装。”

        “哦？谈条件吗？也不坏。一共有一百局快棋，如果你能赢到七十局及以上，我就答应你这些，怎么样？”

        我没回答，走向了西洋棋棋盘，坐在了“那个人”的面前。模糊中，还能看到她金色的长发。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记得你那时候离开我的本丸说的话吗？”

        “……”

        “让我看看你的极限吧。”

        “开始。”

        为什么历史修正主义者和审神者出动时间会如此接近？甚至是一一对应——真的是我们在保护历史吗？

        在本丸做不到的事，在这里却做到了。

        因为一直以来都缺少数据，科学部为了让我的大脑尽快成熟，以达到那个“预测未来”的能力，从而让我进行大量的数据阅读记忆和分析。

        一开始只是他们这些年来的研究数据，到了后面就只能把审神者出阵杀敌的数据一并给我。

        与其说我在怀疑我们真的在保护历史，倒不如说，我在怀疑我们认为的历史就真的是正确的吗？正确与否，其实只是是否符合人类社会规律而已。

        如果那位科学部部长，决意要改变那时的历史，那我们就不再是保护历史的一方了。反过来，如果也有时间溯行军也去到了那个地方，那他们，也不再是改变历史的一方了。

        【矛盾】。

        原来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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