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条鱼

白念念此时也察觉到不对，她看向仇无忘，少年眼里明明含着温和的笑意，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冷淡疏离的，连‘和善’这种神情，也在他身上重新被定义——

        是那种不容拒绝只能臣服的‘和善’。

        皇甫丙讪笑着收回手，丝毫不觉得尴尬，“真的师妹，我觉得应该你先挑，我是师兄，理应让着你。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话落，他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道法场上空无一人，夕阳将漫天染成浓郁的橙，照在少年的脸上，晕开一片暖色。

        白念念瞧着他的侧脸，踢了踢脚尖，小声道：“你吓他做什么？这些东西反正我又不需要。”

        “你是大善人，我可不是。”仇无忘冷笑一声，低眸瞧她，“你别忘了，你我之间的关系。”

        说罢径自转身，纤长的影子拖在身后。

        白念念明白过来，他是嫌弃她太弱，拖他后腿了，所以要她留下这些材料来修炼进阶。

        她想了想，可恶，在这件事上自己好像确实是理亏的一方。

        所以终究还是不得不修炼了吗？

        但有一件事她今天觉得古怪，在和沐如风比斗的时候，白念念分明感觉自己像是突破了一层境界，可是在场之人，包括凝华真人，似乎都并未看出来。

        难道，这只是普通且自信的自己所产生的错觉？

        “还不走。”

        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白念念抬眸，前方的少年微微侧身，只能看见他不甚明晰的侧脸，她忽然明白过来什么，脸上带了狡黠的笑，小跑着蹭过去，“你在等我。”

        少年默了默，无言吐息，转眼加快了脚步，衣袍带风，瞬间就和她拉开两个身位的距离。

        白念念却追上了他，转过身面对着他倒着走，脸上扬着笑，“怎么不是呢？”

        仇无忘脚步一顿，神情明显冷淡下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还没反驳就听见少女清凌凌的声音说道：“仇无忘就是大善人呀。”

        “若不是仇无忘，我今天肯定会摔得魂飞魄散。所以对我来说，仇无忘就是大善人。”

        少女的话和她的眼睛一样直白澄澈，一眼就能望得到底。嫣然一笑，和落日时分浓郁的橙一样明媚灼人。

        仇无忘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脑中竟然空白了一瞬。

        转瞬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眸中神色渐渐阴沉。

        仇无忘冷漠地看着她的眼睛，乌黑的眼珠若琉璃般空濛，“我只为了我自己。”

        “你应该见一见真正的我。”仇无忘轻笑一声，指背在她脸颊轻轻蹭过，像是情人的温柔低语，又像是惋惜的轻叹。他眼里癫狂暗涌。

        这就是众人所未曾见过的，温和面具下的他，也是真正的压迫感的来源——

        人人惧怕，人人唾骂，受正道的镇压，受世人的诅咒，万世不入轮回的恶神。

        即使和仇无忘已经相处了一段时日，白念念仍是在瞬间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白念念僵住的神情尽收眼底，仇无忘住了笑，恢复了淡漠，握着折扇径自朝前。

        转眼，白念念从本能的反应中恢复如常，她松了口气，满不在乎地道：“那好吧，仇无忘是个大恶人。”

        语气就好像争论今晚吃清粥还是吃汤面，最后没争过，放弃一般地选了汤面一样。

        玉骨折扇看不懂，但大为震惊，它不明白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心大的人。

        “大恶人。”路过仇无忘的时候，白念念还特意在他身边强调了一下，脸颊气鼓鼓的，像团雪白的包子。

        就喜欢听人骂是吧？

        就喜欢吓唬人是吧？

        信女白念念的信徒之路，今天就到此为止。

        仇无忘看着少女气呼呼远去的背影，默了默，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百无聊赖地将折扇在手心抵了抵，“这就对了。”

        不要对他产生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仇无忘散漫地走着，前面的少女却忽然顿住了步子，她瘦小的双肩微微缩了缩，似乎是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时，脸上又是明媚的笑，仇无忘不禁蹙眉。

        玉骨折扇小声嘀咕：“主人，她该不会被你吓疯了吧？”

        仇无忘顿在原地，只见少女乖巧地小跑过来，低垂着脑袋扯了扯他的袖袍，“所以大恶人，今天晚上能带我上无华殿吗？”

        仇无忘扯了扯唇角，刚想拉回袖袍，少女手下就又加重了力道沉沉一扯，“要是你不带我去的话，我可能就会累死在九十九道云梯上的。”

        仰起头，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瞧着他，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语气也软得猫儿一般，让人几乎要忽略其中隐含的小小威胁。

        无华殿坐落于最高的青虹峰，是太虚宗最出尘世外的地方，九十九道石阶高入云端，因此被唤作云梯。

        去无华殿，最后九道阶梯不可使用飞行之术，必须一步一步登上，这一点不论是掌门长老还是太虚宗的弟子都须恪守。

        寻常能去无华殿的人，资质不会太差，因此登石阶时至少有九十道可以飞行省事。

        可白念念修为太低，以她练气之躯爬上去，只怕要两个时辰——先不说现在回去能不能吃饭，吃完饭能不能睡觉，光是爬上去，恐怕就得要了白念念大半条命。

        因此她只好把主意打到这个大恶人身上。

        谁让大恶人和她生死相契呢。

        只要大恶人同意，那她回去还能好好睡上一觉，补上昨天连夜玩逍遥棋的缺。

        所以委屈一下撒撒娇也没关系的，反正她脸皮厚嘛。

        仇无忘低眸审视了她一会儿，她好像丝毫没有面对一个恶人该有的自觉。

        对峙片刻，仇无忘别开了眸，“松开。”

        白念念见他没有拒绝，就知道仇无忘是默许了，毕竟她惯会得寸进尺。

        她立马非常听话地松开，还殷勤地替他把衣褶扥平，“谢谢大恶人，大恶人天下第一坏。”

        仇无忘眉梢轻挑，骤然回眸，只见少女眨巴眨巴眼睛，面带微笑，满眼都写着‘我叫你大恶人你高兴了吗’。

        玉骨折扇：有你这么谢人的吗？

        仇无忘竟然一时语塞，他低低笑了声，拿扇骨在她肩窝轻轻一抵，“好，很好。”

        白念念觉得他现在的神情就是那种，吵架的时候非常想反驳，但是又反驳不过，所以只能气急败坏地放狠话。

        谢谢，她有爽到。

        于是她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了。

        刚走了两步，白念念就感觉到清风从身边荡过，只见少年纤长的背影御风而去，散漫从容，潇洒如鹤。

        白念念：？

        故意气我不会飞是吧？

        白念念愤而掏出一个新的小本本，再次狠狠记了仇无忘一笔。

        昨日熬夜逍遥棋，今天又鏖战了一整天，白念念一回到院中就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

        一直到子时之前，仇无忘抱着臂好整以暇地出现，只见白念念在震天响的磬音石音中无动于衷，细小的呼噜声像猫儿一样。

        响了一阵子之后，白念念在梦中轻哼了一声，毫无所觉地翻了个身，然后继续睡。

        寝衣本就宽松，睡梦中一扯，少女半只圆润玉白的肩头要露不露的。

        仇无忘不知想到什么，压下眉间躁意，一把扯过被子给她随意地拢上。

        “起来。”

        白念念没有反应，甚至因为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还往近前微微凑了凑。

        “白念念，起来。”仇无忘的声音染上几分不耐烦。

        玉骨折扇瑟瑟发抖，它什么场面没见过，但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神竟然在叫人起床，这种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了。

        仇无忘：“青阳真人来了。”

        这声音在少女的耳畔宛若恶鬼的低语，白念念陡然一惊，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就听见仇无忘的低笑。

        “你——”她刚想埋怨仇无忘捉弄她，就在刺耳的磬音石中想起来，仇无忘答应了她要带她去无华殿的。

        虽然白念念的起床气真的很重，但她也只是撇了撇小嘴，幽怨地瞥了他一眼。

        仇无忘本以为她要出言同他争吵，不想她只是没精打采地开口，“我要换衣服了。”

        刚睡醒的人，两眼惺忪，声音还带着股软绵绵的哑。

        仇无忘顿了顿，若无其事地侧开眼，临走前轻笑一声，“这磬音石，还不如换成青阳真人的声音。”

        白念念心知他是在揶揄自己，白了他的背影一眼。

        出去，仇无忘照旧倚在门框边等她，见她来了，捏决之间，脚下拢了一团云，云雾软绵绵的，比白念念想象得还软，她一脚踩上去打了个趔趄，自然地一把抓住了仇无忘的手腕。

        仇无忘眉心一蹙，由她抓着。

        好不容易站稳，白念念又往他周身看了看，“有没有安全带啊？”

        毕竟是第一次乘云，白念念的安全意识还是很到位的。

        “没有。”仇无忘冷淡出声，云雾渐渐就开始腾空。

        白念念下意识往仇无忘身边靠了靠，她站在仇无忘侧后方，一手紧紧抓住仇无忘侧腰的衣袍，一手攥着他后背衣袍。

        仇无忘身量本就高，从前面看起来，白念念就像是做了坏事的小孩面对找上门的邻居，偷偷躲在家长身后。

        太虚宗的夜里有些凉，空中飞行的速度很快，也就更冷。

        其实站在前面的仇无忘已经挡去了大部分的风，这些对修为高深的仇无忘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漏过的凉风，白念念练气之驱还是抵不住。

        白念念偷偷仰头瞧了一眼仇无忘，他视线一直在前方，于是白念念悄咪咪地试探着往他贴近了些，两人衣袂贴在一起，中间再也没有疾速穿行的冷风。

        仇无忘几不可查地微微勾头，长睫一颤，只觉得身上覆过来温软的暖意。

        鬼使神差地，他并没有把少女推开，也没有开口说话。

        见他没有动作，想必是注意力不在此处，白念念就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这么轻轻依着他，少年身上的温度隔着衣料传过来，白念念顿时就没那么冷了。

        两人的身影划过月色，穿过层层云雾，来到第九十级云梯，稳稳当当落下。

        剩下的九道云梯需要白念念自己爬上去。

        白念念礼貌地对大恶人仇无忘道了声谢，继续乖巧地仰起水汪汪的眸子，“大恶人仇无忘一定会在这里等到我回来，不会让我累死的对吗？”

        仇无忘不看她，抬眸看向云梯高处，眼神再次变得空濛，他没有说话。

        白念念这才注意到，仇无忘今日穿了一身玄衣，月色下他的面庞越发皎白清冷，利落的下颌线锋利如刀。

        白念念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无华殿，似是预感到什么，她叹了口气。

        太虚宗地界，道尊面前，今夜注定不会太平。

        但她还是一步一步地攀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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