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说着两人已经到了钟鍪房前，门外候着的小丫鬟进去报了一回，便让他们进去。钟毓和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领着叶灵瑾往里走。

        叶灵瑾在心里奇怪：怎么这人见他爹一面跟叫他上刑场似的？她在她爹面前一惯是胡闹，心情好了就撒撒娇，心情不好了就恶语相向，叶审言也从来不会恼她，只会轻轻地叹口气，关门离开。被父亲娇生惯养大的叶灵瑾是无法理解钟毓和对于父亲的畏惧的。

        进了内堂，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约莫五六十岁的男人坐在上首，他满脸横肉，周身流露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黏重了些，叶灵瑾不敢再直视他第二眼——原来这就是钟毓和说的“杀气”，确实够吓人的。他身旁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只是眼里充满了红血丝——向东正襟危坐。

        钟毓和忙跪下向父兄行礼，叶灵瑾也跟着恭恭敬敬地跪下，再不敢抬头。

        叶灵瑾估摸着那个年轻些的应该是钟毓和的兄长，怎么他絮絮叨叨了一路，没提到这人？

        钟毓和也觉得诧异，昨日还不见钟玮汉，莫非他是连夜赶回来的？他以为他兄长忙于军务，不会回来参加他的婚礼，毕竟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帅——钟鍪已经在京师呆了半年，一直都是钟玮汉在代管军中事务。没想到他竟然回来了，只是误了时辰，半夜三更才进京。

        相比起钟鍪，钟玮汉这个兄长对于钟毓和就更陌生了。他上一次见钟玮汉是在几岁的时候？钟毓和想不起来了。

        钟玮汉少年老成，他十五岁那年，钟鍪有意锻炼他，就将他带在身边。没过两个月，公主不放心年纪尚轻的儿子，便以犒军的名义随运输部队来看望他们父子，正是在那时有了钟毓和。

        公主那时三十四岁，年纪已经不轻了，况且怀孕时山珍海味的养着，营养过剩，她又缺乏运动，最终难产而死。

        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边关，钟鍪整整三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钟鍪回去料理后事，钟玮汉却不得不留在边关。当时由于种种原因，手下的番将（少数民族将领）不服政府的领导——他们是被钟氏两代人打了近三十年才打服的——钟玮汉不留下狐假虎威，这些人恐怕得造反。此后便形成了惯例，钟鍪回京述职的时候，由钟玮汉代理军务，因此钟玮汉比钟鍪更少进京。

        两个人跪了将近两刻钟，叶灵瑾从小养得娇惯，从来没跪这么久过，她觉得膝盖开始痛了，钟鍪才命令他们起来。叶灵瑾从下人手里接过茶盘，上前奉茶，钟鍪审视的目光盯得她心里发毛。

        “抬起头来，你公公又不会吃人。”钟鍪说话总是声如洪钟，很有压迫感。

        叶灵瑾只好抬头，尽管钟鍪对她没有什么恶意，甚至摆出了他最温和的表情——面无表情，叶灵瑾还是能感觉到压迫感。

        钟鍪就只是看着她，像一尊石雕一样不动一下。叶灵瑾在心里抱怨：怎么还不接茶？你们钟家人都喜欢干瞪眼吗？这是要闹哪样？

        正当叶灵瑾要坚持不下去了的时候，钟玮汉解救了她：

        “爹，您莫吓坏了怀珏的新娘子，去年您可把婉儿吓得半日都不敢说话。”

        钟鍪这才接过了茶。他抿了一口，笑道：“我看她比你夫人有胆色些，常婉那孩子当时抖得跟个筛子似的，我都以为我是阎王了。”

        “哈哈哈哈……”钟玮汉发出了爽朗的笑声，钟毓和也跟着笑，叶灵瑾也摆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气氛才没有这么凝重了。

        叶灵瑾简直对钟玮汉感激不尽，以发自内心的尊敬给他端过茶，钟玮汉直截了当地接了过去。

        然后钟鍪展开了一番干巴巴的说教，大意是要叶灵瑾好好管家，也管着钟毓和，让他少干点混账事之类的；然后又嘱咐钟毓和要好好对人家姑娘。这种婆婆妈妈的话显然不适合钟鍪说，显得有点违和。好在钟鍪也没多少话说，很快就结束了。

        “我今日看着你们这些孩子欢喜，又怕你们在我这里不自在，太拘束。都回去休息罢。”钟鍪下了逐客令。

        叶灵瑾和钟毓和如蒙大赦，连忙告辞。才刚走两步，就被钟玮汉叫住了：

        “怀珏你慢着！”

        钟毓和停住脚步，回过头，听他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叶灵瑾也不好意思先走，只好停下脚步。

        “你要是闲着无事，也带你夫人去见见你嫂子。她好几个月前就央求我带她回来看看你和你夫人。”

        钟毓和笑道：“我说兄长怎么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来看我，原来是嫂子的功劳？”

        “不是。我二十年来都一直戍守在安西都护府，没回过几次京城。我还记得上次回京，是因为你过十岁生日，回来给你祝寿。岁月荏苒，一晃又是一个十年。这些年来，我时常听往返于京师和边关的辎重将军说钟二公子如何如何，可钟二公子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兄长总要亲自见见才知道。”钟玮汉没说几句话，原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更红了些。

        叶灵瑾听了，有点艳羡。她一直想要个兄长，她不懂事的时候还天天闹着要她娘亲给她生个哥哥，可她最终连弟弟也没有，只有一个隔母的妹妹。有个长兄，就意味着有人罩着。钟毓和这么混账，不就是仗着有个兄长，不用他承担家里的责任，他只管风花雪月。

        钟毓和怔住了。钟玮汉缺席了他的整个成长历程，对他而言，钟玮汉是一个年少有为的世家子弟，是一个战功赫赫的军事奇才，是一个以身许国大爱无疆的大将军，是一个与他的人生交集不多的匆匆过客。钟毓和总觉得自己同那些没有兄弟姐妹的公子哥没有什么两样，原来其实是不一样的。哪怕多年不见，也会有个人在千里之外，当他闲暇的时候，偶尔挂念一下自己。

        钟毓和斟酌了许久措辞，却发现怎样的语言都承载不了二十年的重量。思索许久，钟毓和最终笑道：“那怀珏多待一会，让兄长多看看？”他故作轻松，舒缓了煽情的气氛。

        不等钟玮汉说话，钟鍪就截断了话头：“你兄长要在京师住半个月才回塞外，你们两兄弟要叙旧也改日再叙，让你兄长先回去休息。你兄长昨夜四更才进京，今日又大清早就起,都是为了早点见你这个小混账。”

        钟毓和只好告辞了。

        这一路上钟毓和不再絮絮叨叨了,一句话也不曾开口说过,气氛有些尴尬——主要是叶灵瑾尴尬。关于钟毓和的家世,叶灵瑾有许许多多的话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她怕自己这种在蜜饯里泡大的人不懂得别人的悲伤,一开口就伤害了人家。

        沉默了许久,叶灵瑾最后找到了个安全的题:“我们什么时候去拜见嫂子”

        钟毓和回过神来,思考了一下,才说道:“今日午后罢,嫂子是个急性子,恐怕等不得。你还没拜见过嫂子,却让她先来见你,岂不失礼”

        “这倒是。”叶灵瑾很想问钟毓和，他这十年来还是第一次见他兄长，又如何知道他嫂子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但看到钟毓和眉头紧锁，总给人感觉带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里也蒙上了些复杂的情绪，就没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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