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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慈云寺主殿坐落在山腰处,其后错落布置着偏殿、讲院、藏经阁、佛塔和数百尊石窟造像。山峰处有壮观的阿弥陀佛接引铜像。

        信男信女们大多起个大早,各处参拜,或向寺内的高僧抽签解惑,吃完斋饭后稍作歇息,在傍晚温度下降之前下山。

        时近中午,山中的太阳灼灼吐放金光。正是寺里的和尚最忙的时候,处处是他们身披袈裟的翩然身影。

        素斋阁在午间为信徒提供斋饭,各种衣着打扮的信徒涌入此处,来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有几位年轻僧人在内帮忙,他们为信徒们盛上饭菜,动作恭谨优雅,将食物递向他人时,会含笑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僧众也在此进食,因此很多信徒会围在僧人的餐桌旁,将满腹心事挨个吐露,希望得到高僧的点化开解。

        “师父,怎么样能发大财啊?”一个商贾打扮的矮胖男子皱着眉头问道,“我最近生意蚀本得厉害,再这样下去,我全家老小都要活不下去了。”

        此话一出,同桌的信徒都不禁发笑。哪有对着和尚讨教致富之道的呢?和尚不问红尘,平生所得都仰仗世人供养。难道他们还能告诉你怎么做生意吗?

        那红衣僧人微微一笑,并不觉得冒犯,他和气地说:“世事变化无常,施主不必忧扰。可以早晚念一遍《普门品》。千处祈求千处应,菩萨会庇佑您的。”

        商人赶紧点头,脸上露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笑容,连声说道:“好的好的,多谢师父。”

        “师父,听我说,我家小儿顽劣不肯读书,小女又一直找不到好人家,我这心里发愁啊,总是睡不好……”

        “师父,快听我说,我老伴最近茶饭不思,我担心他患上恶疾……”

        “师父师父,听我说……”

        喋喋不休,争前恐后,众人急迫地将烦恼倾诉出来,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希望那些超脱尘世的僧侣可以把他们拉出苦海。

        但是,那些不问俗世的僧人,早已渡过了自己的苦海吗?他们剃度出家,日夜在佛灯下念经参禅,他们真的从此六根清净、无忧无扰吗?

        当言婉在素斋阁门口,看到那个被信徒环绕的红衣衣僧人时,她停下了脚步。她静静地看着他,胸内翻涌着强烈的情绪。

        灿烂暖阳下,片片银杏如金蝶飘飞。山风吹来水汽,吹来森林里的松柏芬芳,温柔地抚慰着佛前的信徒和僧人。

        这是多么好的天气,多么好的景色。可为什么一见到那个僧人,她没办法开心起来?为什么她感到自己是被遗弃的呢?

        “叔父——”言华热情地跑向红衣僧人。当僧人周围的信徒疑惑地看着她时,她连忙改口:“溟源师父。”

        红衣僧人朝她点头回应:“施主。”脸上无惊无喜,带着平淡宽容的神态。

        看到这位美丽少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信徒们便识相地离开了。

        “叔父,我们四个一起来的。您过得好吗?”言华指了指身后的言婉、明漾和王霈鸣,兴奋地说道。

        红衣僧人看向朝他走来的三人,嘴角的微笑不变。好像此刻过来的这几个孩子,与刚刚离开的信徒并无区别。

        “师父好。”明漾和王霈鸣双手合十向他问好。

        溟源向他们四个人弯腰回礼:“施主好。”此外他没有再开口。

        言婉神情恹恹的,在一旁垂睫不语。明漾和王霈鸣站在言婉身后,一副不知道说什么的模样。

        言华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活络气氛。她语调活泼地向溟源解释,为什么他们今日会上山,又向他描述路上的奇闻逸事,还不忘抱怨几句山路崎岖。

        “叔父,下次我们带言灵一起来拜访您。她出嫁时哭得稀里哗啦的,一直没等到您……”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溟源含笑站着,没有接话。他的背挺得很直,红衣袈裟随风飘动。他似乎将一切都纳入眼底,但他波澜不惊的表情,让人怀疑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个,叔父,不,溟源师父,”明漾一脸纠结地说,“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

        “你们吃午饭了吗?”溟源微笑着问道,他的身侧正是明窗净轩的素斋阁。

        明漾和王霈鸣对视了一眼,就在他们决定先谈事再吃饭时,言华读懂了他们的眼神,叫道:“不行不行,我要吃饭!”

        两位少年叹了口气,默允了。

        “叔父,你陪我们一起吃吧。”言华热情地对溟源说。

        溟源笑着拒绝:“你们吃完来佛塔找我,我在那里清扫。”

        “那好吧,叔父待会儿见!”言华说。

        溟源点头致意,转身离开了。

        “你不去吃饭吗?”王霈鸣见言婉凝视着溟源的背影,轻声问她。

        这是自清凉亭后,王霈鸣第一次和她说话。

        一路上,他有意和周明漾待在一块儿,避免和她单独接触。她尝试和他搭话,却总被他忽视过去,几次下来,她也不再主动理他。

        言婉回过神,看见明漾和言华已经进去了。

        她朝他摇摇头,说道:“我不饿,你去吃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王霈鸣看了她一眼,离开了。

        言婉犹豫了一会儿,朝银杏飘飞中的红色背影走去。

        慈云寺的佛塔,据说供奉着圆辉和尚的佛牙舍利。底部由汉白玉石为塔基,莲花石座和玉石雕栏为装饰。塔身宏伟耸立,有八角十三层密檐。

        佛塔周围,种植着十二棵苍翠古柏。古塔背后,是舒阔天幕,满山红叶。古塔下,有一个僧人弯腰清扫。

        那僧人手持竹扫帚,一丝不苟地扫开雕花地砖上的缤纷落叶。他非常专注,忘情劳作。秋阳的燥热,山风的戏弄,远处香客的喧闹,都影响不了他。他只能看到脚底下那一方世界。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一位绯红衣裙的少女,站在树荫下凝望着他。

        不知站了多久,她终于朝僧人走去。

        在竹扫帚与地面相触的“唰唰”声中,少女开口问道:“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僧人没有停下劳作,他低头回应,仿佛他知道来者是谁,或者说不论是谁,对他来说都一样。

        他说:“我过得一日是一日,没有什么好或不好。”

        言婉苍白地笑了一声:“你一直没变。”

        僧人顿了顿,终于站起身来。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瘦削的嘴唇轻阖着。末了,他沉声道:“你变了很多,言灵。”

        她轻快地笑了,牵动华美的裙角,微微转了一圈。“我这个样子不好吗?”她问道。

        他沉默不语,凹陷的双眼漆黑发亮,还和年轻时一样。

        “这不是开玩笑,你为什么要和言婉换魂?”他问道。

        她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虽然不在乎我,但是你肯定能一眼看出我是谁。”

        他问道:“崔熠之对你不好吗?”

        “父亲,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她轻声说,“我们一辈子都无法幸福。”

        溟源罕见地皱起了眉毛,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言婉轻颤睫羽,任眼泪不断滑落,胸内翻滚着酸涩的情绪。

        她故作轻松地问:“我来玉桐山陪你,好不好?”

        “我厌烦了世间所有的事,失望、受伤、哭闹、争吵……没完没了的。”她压抑地说,“我不想爱谁了,谁也不会爱我。既然我被你们从小抛弃,那说明我这辈子都不配得到爱。”

        握着竹扫帚的那双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白,蓝色血管突出。忽然有一瞬间,溟源忘记了长年修行,忘记了佛前油灯,他被裹挟着,回到油煎火灼的滚滚红尘中。

        记忆里那个白色的背影,在泣血枫林里模糊远去。

        “你我今生,永不相见”,是谁在红枫飘飞的时候,淋着秋雨敲开他的门,只为决绝地宣告决裂?

        又是谁,拖着孱弱多病的身子,抱着襁褓婴儿,含恨跳入冷冬的江水中,最后只剩下一具浮在江面的尸体?

        ……

        “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我们一辈子都无法幸福。”

        是因为上天诅咒,还是因为他们没有爱的能力?不仅是他无法得其所爱,悔恨避世,就连他唯一的女儿,也在情天孽海里反复受伤,痛苦失望。

        “父亲,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宁愿我不要生下来,对吧?”言婉唇边泛起凄惨的笑容。

        他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言婉,又好像不堪重负般避开了眼睛。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如何劝解她。

        他修行了十多年,还是如此的无力,如此手足无措,真是可笑。

        “没有的事。你好好地、努力地活着……你,你会比我做得更好的。”他低头嗫嚅道。

        王霈鸣找到言婉时,她正在山顶那尊恢弘的接引佛脚下。接引佛高达百米,上接极乐世界,下引滚滚红尘。金箔镀身,光芒万丈。

        他看见绯红衣裙的少女抱膝静坐菩提树下。漆黑长发在风中飞拂,发髻上的宫粉茶梅镀上金光,层层华衣包裹着单薄的身体,显得很落寞。

        他走了过去,站在她身后,不知如何开口。对于言婉的种种表现,他显得有些疑惑。

        他们年纪相仿,两家关系亲密,之前却很少交流。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一直被言灵吸引,也许是因为言婉乖顺安静,从不多言。

        他应该怎么理解今日言婉的出格呢?为什么他有一瞬间把她当作言灵,而无法拒绝她呢?

        “言婉,你在这里。”王霈鸣终于开口道,“你拜过佛了吗?”

        言婉回头看他,眼睛红肿着。他不安地错开眼睛。

        “我从来不信佛,因为他从来没有庇佑过我。”言婉语气平稳地说。

        她经过一番自我安慰,情绪平复了下来。她不再是幼时那个无力的女童,现在可以承受痛苦和失望。她没有获得过幸福,但愿意坦诚地对待内心渴望,她要让自己开心点,做自己所想,爱自己所爱。

        她站起身来,斜靠着身后的汉白玉阑干,朝他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王霈鸣愣了愣。

        秋风吹动她的额前碎发,燕眉下的眼睛非常漂亮,像波光粼粼的湖面,闪烁流光。

        “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王霈鸣问。

        “解释什么?”言婉微倾着头问,“你是指清凉亭中的事吗?”

        王霈鸣回答道:“对,如果你愿意解释的话。”

        言婉轻笑了一声,声线松弛地说:“抱歉,我鬼迷心窍。”

        山风猎猎,辉煌的经幢发出阵阵仙乐。

        王霈鸣听着经幢的叮咚声,回味着那句“鬼迷心窍”。她是在表达什么呢?这意味着她内心喜欢他,情不自禁越了轨,还是她觉得,那些逾轨行为只是因为欲望推动?

        他说:“我不明白。”

        “王霈鸣,你喜欢过人吗?”言婉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喜欢那个淳于家的千金吗?”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王霈鸣问道。

        “不能说吗?”言婉缓缓地靠近他,复杂情绪在眼睛里一闪而过。

        “不喜欢,我不认识她。”王霈鸣感受到言婉身上的压迫感,补充道,“有人要给我们做媒,但是我没同意。我不会喜欢其他人。”

        “为什么?”言婉问,她突然有些紧张。

        “我喜欢言灵。”他望着她的眼睛说,“虽然我们错过了。”

        听见这句话,她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出“我喜欢言灵”五个字。他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吗?知道她等了多久吗?她紧绷的身体像得到了赦免般放松下来,同时,一直绞痛的胃变得非常舒服,像是无数蝴蝶在飞动。

        她用冰冷的手背贴住脸颊——双靥已经变得滚烫起来,她盯着王霈鸣看,眼睛亮闪闪的。

        她说:“已经错过一次了,你要错过第二次吗?”

        “什么第二次?”王霈鸣疑惑地问。

        “如果我告诉你,你眼前这个叫言婉的人,内里已经换成言灵的魂魄,你会接受她吗?”少女问道。

        王霈鸣惊讶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跟我说话的其实是言灵的魂魄?”

        “是这么回事。”少女微笑着说。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王霈鸣无法相信,他重重地摇头。

        少女叹了口气,说:“那让我想想,怎么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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