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言灵的自白】

        我的人生，就像是一笔错了又改，改了又错的糊涂账。剖析心路历程是很件难堪的事情，因为会发现自己愚蠢、任性、不完美。但我能忍受这些，我想对自己坦诚。

        今年春末，崔家来提亲，希望和周家“言”字辈的女儿结一段姻缘。为这事，家族反反复复地商讨。

        崔家与周家门当户对，没什么不好。

        但两位伯母谁也不愿意将女儿嫁给崔家。

        她们寄希望于自己美丽的女儿，能嫁入皇家，一跃飞上最高枝。尤其是大伯母将言清嫁入宫廷，位列皇妃。开了这样的好头，周家眼光自然高些。

        在这样相互推诿的局面里，我主动说：“算了，我来嫁。”

        我记得，当时众人都露出惊诧之色。女子主动说嫁并不常见，但是我这一房父母皆不在，很多事情都是我自己做主。

        二伯母迅速反应过来，她拍手称好：“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灵丫头已经行过及笄之礼，正是婚嫁的最好年纪呀！”

        大伯母欢喜地向奶奶行礼，热情高喊：“恭喜母亲，贺喜母亲，周家又有喜事了，这下等着再抱个漂亮的外孙吧！”

        众人哄笑，表面看真是皆大欢喜。

        两位伯母手下的婆子得意地笑了，她们低声说：“瞧吧，我们把崔家公子子夸得像朵花似的，她立马动心了。”

        她们的笑容和议论让我不舒服。她们夸崔家公子宋才潘面、温润如玉，这些话不可信，我也不是因为心动而嫁。

        在这之前，哥哥们就告诉我，崔家那位公子名声差。用三哥的话来说，就是“风流骄纵，酗酒狎妓，脾气也不好”。

        我既没有因为婆子的赞词而心动，也没有因为哥哥的贬低而害怕。

        我当时之所以会主动说嫁，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考虑：一是觉得嫁给谁都无所谓；二是因为两位伯母都不答应，家族最终只能让我出嫁，我提前说，反而没那么受伤；三是听说我暗恋着的人要娶淳于家女儿，我决定抢在他前面出嫁，这样才能推翻我对他那段无用的爱恋。

        但是，最终我是出嫁了，王霈鸣却没有婚娶。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已经出嫁了，没有后路可走。此后的一切目标，都是为了向前看。

        可是事情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天言婉急切地派人请我过去一趟。她缠绵病榻数月，我以为她病情恶转。但当我见到她时，从她兴奋的声音、闪烁光彩的眼睛当中，我想她不久就能康复。

        果不其然，她告诉我，老天眷顾，她的烦恼马上会迎刃而解。

        看到她那么高兴，我按下心头疑惑，只是祝福她从此顺心如意。

        然后，她跟我提到一个词，“薄暮时分”，并用美妙的语言阐释它的含义。

        她说，薄暮时分是世间最奇特的时刻，太阳降落到地平线之下，地面还遗留着昏黄暧昧的光线。那短暂一刻，最接近盘古开天前的混沌状态。在那时，界线被抹去，神、仙、人、妖、魔、冥界互通，可以自由往来。

        当天色黑透，大地上点起灯盏，六界的秩序便恢复如初。

        据说，在那个时间段入睡的人，魂魄可以游荡在人界之外，与鬼神万物相接。

        我问她想表达什么？

        她说，她前日在薄暮时分，魂魄去到了九重天上。（她说如果我不信，可以当她在做梦。）总之，她打破了六界的界线，魂魄在仙界游离，并见到了一位白袍老者。对方告诉她，他知道她内心为何苦闷，他可以为她引荐芙蓉仙子——周府正处于她的管辖范围内。

        我想起来奶奶说过的故事，周宅所在的地方，在远古神祗时期是一片汪洋金莲，是神女化身之地。园内至今还有一处古老的莲池，每逢初一十五，奶奶便会在池边供奉香烛。

        那她需要我做什么？

        她说，我要同她一起去见芙蓉仙子，只要我待会儿睡上一觉，我便能帮到她。

        我答应陪她走一遭。

        暮色四合，我回到房内休息，然后做了一个瑰丽又奇怪的梦。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向下沉，穿过柔软的被褥、坚实的床榻和冰冷的土地，一路沉到静默的水流当中。

        脉脉清香，袅袅清音。天女散花般，千万支莲花、千万朵菡萏幕天坠落。我一路下坠，水流滑过我的皮肤，非常温柔。

        一阵仙乐远远地传来，仿佛是来自于一场极乐盛宴，瑞兽腾空，仙娥曼妙起舞。

        但是当仙乐远去，周遭的风景骤变。

        我站在晦暗的云端，向下俯瞰。厚重的云团之下，是无边无际的锈色莲花。疾风从天际纵驰而下，惊掠一片水域，莲花随即衰败，瓣瓣飘散。

        在渺茫的花海当中，我看见言婉站在一只绘着金莲的绛色小舟中。无人掌舵，舟却像有了灵性一般，在纷繁花叶悠然漂流。

        言婉——”我站在云端喊她。清冽的风吹鼓她的白袍，她回眸，朝我遥遥一笑。

        忽然两腋生风，我的身子像白鹤一般轻盈，迎着言婉飞去。空气里带着死水的腥臭味，疾风如刀刃般朝我的门面劈来。我在空中滑翔，一一小心避过。

        最后，我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言婉的舟中。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哪里？”

        “悔生池。只要跳下去，你就可以结束轮回，不必遭罪了。”她脆弱地笑道，“很美，对吧？”

        “很诱人。”我说，“但我不知道这算惩罚，还是奖励。”

        言婉注视着万千花海，轻声说：“你看我们女子，是不是很像这水中无根花。风侵扰它，让它流离失所；灰云压抑它，让它失去光华。我们的美丽和才华总是被浪费了。”

        她言语间流露出失望。我叹了口气说：“伯父伯母很爱你，你不会受伤害的。”

        “他们对我不是保护，是压制。”她低头望着水中倩影，温和地说，“他们把自己的思想塞进我的大脑，不允许我做任何忤逆他们的事。”

        “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问道。

        言婉朝我一笑，说道：“我要先和你说一件事。我这场病，完全是因为对你的失望。”

        我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她对我失望什么？

        她说：“你从来不关心其他人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喜欢王霈鸣，你却从来不知道我喜欢谁。”

        她伸出素白玉手，在碧波里滑了几个圈，被搅乱的水面，逐渐幻化出一幅人间春景图。

        皇城三月春色，杨柳青青。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缓缓打街而过。马上是身着海天霞华服的少年，他身形懒散，不时抬头看。数只纸鸢在青空飘动。

        一墙之隔的周府，言婉在荡秋千，我和言华在她身后推着她。

        她荡过来荡过去，非常快活。春风骀荡之中，她看见了围墙外的人，立马收住了笑声。

        她让我们推得更用力，荡在最高点时，在皇城繁花似锦的背景里，俊美少年转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那一霎那，我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那个少年是崔熠之，身骑骏马，朗目星眸，嘴角一撇松垮的笑。

        我在回忆里找到了更多的线索。我终于明白，为何言婉时常抑郁不安，为何在筵席前后心情变化剧烈，为何突然在我定亲后病倒。

        她对崔熠之的感情，始于寒食秋千的一见钟情。从那之后，她处处留心他，打听他的名字，收集他的故事。

        当她得知崔家提亲时，她以为上天眷顾，马上要心想事成了。但是我却不合时宜地主动提出，我来嫁给崔熠之。

        “抱歉。”我说，我感到很羞愧。我可以忍受错误，只要后果由我自己全部承担，不会影响到别人。一旦我给别人带来麻烦，我会变得非常自责难受。

        她露出讥讽的笑容，说道：“抱歉可没用。”

        “我嫁给谁都无所谓，既然你这么爱他，我退出就行了。”我说。

        她摇摇头，说：“即使你和离，我也不会再嫁过去。离了周家的妹妹，再续一个周家的姐姐，传出去多难听。”

        那这样就变成一个死局了。

        “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只看你肯不肯。”她注视着我说。

        “你说。”

        “我们交换一下肉身。”她身子前倾，声音里带着一点哀求，“你去做未婚的周言婉。你不是喜欢王霈鸣吗，这样你和他还有机会。而我就去做他的夫人，满足我的愿望，怎么样？”

        这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也不会对其他人产生伤害。

        我答应道：“可以。”

        仙乐袅袅，瑞兽缓吐馨香。红莲缠枝盏里，长明烛无声无息地燃烧。我低头跪在纤尘不染的天宫内，看着地上繁复璀璨的花纹。

        “怎么，你们想好了吗？”耳边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明明是低浅之声，入耳却倍感威严。

        我抬起头，和言婉一起看向芙蓉仙子。

        高台之上，神女端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瑶碧华琚，芳泽无加。她是世间圣洁的芙蓉仙子，不懂凡愁，却能悲悯世人。

        传说女子诚挚地向她许愿，她便能满足她的愿望。

        所以，缠绵病榻的言婉向她恳求，希望能与心爱之人结一段姻缘。

        而她的心爱之人，是我的新婚夫君。

        “交换肉身之后，不会后悔吗？”仙子神情清冷，如水月寒云，透着无所欲求的超脱。

        姐姐深深叩首，虔诚地回答：“绝不后悔。”

        我沉默着。婚后半年，和自己的堂姐交换魂魄，让她得到钟情已久的崔熠之，让我重获自由身，让我夫君获得体贴的新妻子。

        这似乎对三方都是成全。

        未等我回答，神女又说：“你们要交换肉身，我并不干涉。但是——周言婉，你何苦呢？”

        “身为女子，你何必将爱情看得过重，平白让自己陷入困境？世间男子大多无法依赖，对他怀有执念未必能结善果。”仙子的声音在明堂中回荡。

        我认同这番话。只是女子天生重情善感，少有能免受情天孽海折磨的通透人。

        “从今以后，若有一切苦难，言婉绝不抱怨。还请仙子成全。”言婉坚定地说。

        “言灵，你呢？难道对你的新婚夫君没有一丝感情？”仙子转向问我。

        言婉紧张地看着我，怕我反悔。

        我紧攥手心，心里有几分犹豫。

        我和他没有一丝感情吗？

        我回忆起那天上午，眠花宿柳的崔熠之特意搂着美姬回府，身上酒气沉醉，他风流的眼尾不经意地扫过我，唇边噙着一抹讥讽：

        “夫人，你也会伤心吗？”

        ……

        我晃了晃脑袋，我们之间，应该是没感情。至少他对我是如此。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仙子。这份感情不属于我，是从言婉那里窃走的。”我回答。

        半年前我抱着无所谓的心情来嫁他，如今也能无所谓地离开。

        言婉心安地笑了，她很满意我的回答。

        “感情之事，还能偷窃？”仙子似乎在回味这句话，“也罢，随你们去吧。”

        “一旦交换，无法反悔。”

        “是。”我们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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