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纪罗绮在这个学期申请了研究生考试，打算直接把研究生考回国内去。一直在国外，当然有国外的好处，可是如今国外的时局要更加动荡战火，目前还没有在国内大面积的燃烧，此刻回国反而是安全一些。自己如今的学籍还落在北京大学，回北京大学读书总比在这边读书要安全的多，中国公民的人身安全在英国已经即将没有保障，哪怕自己家族会专门派人保护自己，也难免会发生天有不测风云的事情。
纪罗绮研究生考试在第二年的时候，大概是明年的最后一个学期，自己就能去参加研究生考试，通过之后自然又回到北京大学读书。北京大学读完研究生自己的下一步还尚且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听说北京大学之前闹出过一桩一件的事情，出过不少的革命人士，只不过这些革命人士在家里总是被呲之以鼻，总说是小孩子的不懂事胡闹。家里的人的想法跟自己大概是不相同的，可是究竟谁对谁错，自己也没有办法说清楚。
纪罗绮咬着笔杆子，想着自己的研究生考试的事情，正好温舒宁走过来。
二人都是北京大学的高材生，同样都是外语系的，只不过自己却没有听到对方说任何有关继续考学的想法。
纪罗绮把凳子往开拉了一点，让人坐在椅子上接过人递过来的吃食。
“怎么今天是你来送，底下那么多下人都不过来送一送的吗？”
“我正好要上来，所以就不用麻烦他们了，我给你一袋捎上来也是也是无所谓的。反正只不过是送个吃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拿个盘子，哪里就能累死我呢？”
纪罗绮笑笑不说话，看着底下人送过来的下午茶。其实自己往常也没有许多喝下午茶的习惯，如今不过是在英国入乡随俗，所以才想着要喝下午茶。其实平常在家里的时候，下午总是要吃些点心，不过是为了个乐呵。
“我已经报考了研究生考试，大概我四爸马上就要批准，你呢？你就没有什么关于研究生考试的想法吗？”
“我？”温舒宁似乎没想到人会突然问到这个脑袋里面，想了又想，最后低下头有些羞涩的笑笑。“我的大学都是家里只给付个学费，生活费什么的都少的很，而且家里平常也不问我的母亲也在前些年死了，我现在用的都是母亲给我留下的那点钱，可是已经活的很紧了，哪里又来的钱去读研究生呢？我的祖母是断，不会允许我一个庶女去读研究生的，家里虽然不觉得女孩子读书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可是也会觉得一个淑女去读书实在是浪费了家里的资源。”
“所以你家里人其实支持你们读书，只不过是不想让你读，对吗？”纪罗绮想了片刻，笑了笑，“那你们家还挺开明的。你不知道吧，我当初为了出国留学跟我母亲又是吵架又是闹绝食，最后还闹自杀，好说歹说的才说服了我的母亲，要不然现在我搞不好还在北京大学，又或者已经嫁出去了。”
温舒宁听着这番话，暗暗结舌，但是却没有顺着人往下说，只是摇了摇头。“你想的太好了，只是我父亲，我父亲想着家里人都要读些书，才不会辱没了祖上，所以这才让我们读书的。只不过父亲更看重我的几个哥哥姐姐，对于我这个也就是随便一看我能考上是我自己的本事，考不上父亲也就随便把我嫁了。我不愿意这么早就出嫁，所以我才拼了命的读书，可是主母总是不这样想的，既然姐姐不能嫁出去，为家里换取利益，那么我就得嫁出去，我来这边读书，也只不过是为了躲得远远的。”
纪罗绮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原本是为了劝人跟自己一起考研究生，不曾想人的家中远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复杂，哪里又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说得动的呢？
纪罗绮拿着叉子在那块提拉米苏上面戳，咬下来一块放进嘴里，随便吃了两口就把盘子又推在了一边。
“所以你还要继续往上考吗？还是你已经不打算读研究生了呢？咱们考到这一步都不容易，大多数都是跟家里斗争过的，读个大学都极其艰难，既然已经如此的艰难，我自然是不想中途放弃，至于你，你的家里情况，我现在也算了解了一些，我没有办法去劝你家里的事儿，可是我也还是不想希望你放弃的。”
温舒宁知道任一心为了自己好，也知道这些话都是在理的。大家考到这个学校，现在又出国留学，都是费了好大的力气，要不然不会有如今的成就，可是家里的因素也是一方面，家里不支持自己，自己又是从哪里来的钱财呢？出国留学需要钱，读研究生需要钱，自己当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母亲留下的那点钱还是自己偷着藏着才能不被主母收了去，要不然只怕自己如今是身无分文就更不用说留学的事情。
纪罗绮自然是个好心的，自然也不缺自己留学的那点钱，只要自己开口，只怕那钱很容易就能借到，可是如今自己这两年都要住在人家的房子里面，已经是十分的惭愧了，又怎么能开口向人家借钱呢？只是自己不开口，要这个钱自己又从哪里来？这个钱思来想去，研究生这条道路对自己来说还是太过于遥远。
纪罗绮看人低着头不说话，也知道人大概心中想着的是别的事情，或许是想着怎么样能够凑齐钱，或许是想着怎么样能够说服家里。
纪罗绮又摇起一勺子提拉米苏，撑着头想了想，笑着说道：“你家里的事儿，我是没办法的，只不过你要是说钱的事情也不用担心，我看的出来，你家里其实也没有很穷，只不过是不愿意给你出钱。你说到底也算是个名门贵女，我的母亲大概也不会不喜欢你。你要是真的愿意的话，不如我先从我们家借你一些，只不过这些钱可不是白借你，等到你学成了，要把钱还回来的。”
纪罗绮这话说的轻巧，一方面护住了人的自尊，一方面又给了人一条道路。要是说这钱不用还了，当然显得就把人的自尊放在了另一边，但是只要说这钱用还就像是这钱是现在借的，自然就显得人是十分自立的。
温舒宁也知道人是什么意思，想了片刻，还是笑着摇摇头。“哪怕你家这边同意，怕我家这边也不同意。今年我回去的时候，主母就跟我说我读书能有什么用，未来的家产也不给我继承，我一个庶女，能分到的也没有多少，不如早些嫁了人，趁着现在还年轻一些，等到读完书可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纪罗绮皱了皱眉，颇为不高兴。“这是什么话呢？我瞧着你那主母，实在是胡说八道，怎么女子就非要嫁人呢？难道一个人嫁人了就不允许别人不嫁人吗？在我看来，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是女子一生事业的终点，只要女子出嫁之后，一生就得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奔波，曾经的雄心壮志，也就是化为云烟了，这对于男子来说是有好处，对于女子来说，这可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自己一个人跳进火坑里，凭什么把别人也往里拉？”
温舒宁知道这话在理，可是此刻也没有心情说这些，脑袋里面想了半天，却想到了之前在北大校园里面被旁人广为称赞的纪柏珩跟纪罗绛夫妻。两人都是结了婚，又有了孩子，孩子刚长大一些就考了学，此刻正在一起读书，学校里面没少传这对才子佳人的话。
温舒宁突然想起来这个姓氏和名字，撑着脑袋问道：“之前咱们北大校园里面很有名的一对才子佳人，纪柏珩与纪罗绛，跟你是一家的吧？”
“嗯？”纪罗绮没想到人这样问，点了点头，“一个是我三哥，一个是我三嫂。不过算起来，我三嫂是我三姑的养女，比我还大一些，但是因为来的时候已经三岁了，已经有了我这个四小姐，所以就被安排成五小姐了，实际上算是我的姐姐。”
“这样啊……”温舒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考了片刻，也不愿意气愤，就这样凝重，于是又笑着岔开了话题。“他们两个的事情在学校里可有名了，不少人都传。两个人先是结了婚，然后又有了孩子，等到孩子出生了，你们家里才同意，让两个人又到北大来读书。这不也是一桩美谈吗？我之前在学校的时候还听咱们老师夸呢，学业和家庭两方面都顾及上了，这实在是太好了。你说我为什么不能做到呢？”
纪罗绮知道人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因为三个人完全就是不同的兴趣。三哥跟三嫂能出来，那是因为三姑是个极其开明的生孩子，不过是为了应付家里，要不然三姑只怕用不着两个人结婚，就先把两个人一起打包送去北大。只不过这面可不一样。上头有主母的压迫，嫁过去之后，夫家自然也不是这样开明的，可谓是一朝踏进那个门，这辈子就再也出不来，别说是继续学业，就是自己曾经的事情也得都忘了。
纪罗绮乔家人这样说也知道人是不想继续，刚刚那个话题了，于是也不愿意把话题再扯回去，笑了笑，把那盘子提拉米苏推过去。
“你说的是啊，那你就回去好好跟你家里人说说，要是真的打算读研究生钱，不用担心，你尽管找我们家来借。你记得还走上次那个门，我告诉了我们家守门的，他们自然认识你，给我通报一声，就让你进来了，你也不用担心。”
温舒宁结果那盘子只动了两口的提拉米苏，用勺子咬着吃了一口，笑了笑说好。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温舒宁以后大概不会继续上学了。能上到这一步已然是很好的，自然不奢求别的主母的压迫，就压在脑袋顶上，想逃也逃不开，想避也避不掉。
说到底，这是女子对于女子的压迫，可本质上也是女子自身的悲哀。没有人去催一个男人成家立业，人人都说男人老一些也无所谓，所以还有人上赶着把年轻漂亮的女子介绍给一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男人。
比如姜阮涟。姜阮涟其实比纪罗绮还要再小上几个月，可是嫁给的却是纪罗绮的父亲。没有办法说，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事情，就是这样的，让人无法预测，也这样的让人无奈，说到底，除了一声叹息，其他的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个学期纪罗绮格外的繁忙。家里隔三差五的，还要写信来，不过是说一说家里最近的情况，说一说家里这边事情怎么样，又慰问一下她在这边怎么样。最近的几封信里面经常提到的就是纪罗绾跟蒋世陈。
前些天在那边的下人还说小姐跟姑爷当真是好大的脾气，一天摔了好几个碟子，记得小姐结婚之前是最和善不过的人，从来不干摔碟子摔碗的事儿，如今也不知道是怎的了。可其实盘子碟子都是关起门来摔的，纪罗绾往往只是一声不吭的看着人，等到人摔够了，实在气的不行，就让人滚出去，其他的什么都不说。等到人走了，叫下人过来收拾盘子，碟子一个人靠在桌子边上，默默的流泪。
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错吗？难道是自己上赶着要嫁给他的吗？当然不是。两个人都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品，又做什么要相互为难呢？两个人本来应该是一起演完这出戏，争取到一个离婚，然后两个人各自去追求各自的各自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才是好的。偏偏自己的合作对象却是半点不懂这个道理，把气都撒在自己身上，一心一意的认为是自己破坏了他幸福美满的生活。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屎盆子，就这样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可是真的就能怨自己的丈夫吗？大概也是不能的。能怨母亲吗？或许也是不能。可是究竟能怨谁呢？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能怨谁，自己也不知道该怨谁，总之这件事情就是剪不断理还乱，若是非要分清楚，只怕是永远也分不清的。
纪罗绾趴在桌子上一抖一抖的，明显是又在哭泣。飞仙和百合看见自家主子这样，心里难免着急，一个人拿着一盆水，一个人拿着一个手帕子就要过来帮忙擦泪。
飞仙站在纪罗绾身后，一下一下的轻轻帮人拍着背，安抚着人的情绪。百合在那边把脸帕子放在水里面洗了又洗，拧干净了递过来给人擦脸。
“姑爷就是那样的人，咱们也没办法，小姐又何必整日忍气吞声的呢？这是咱们家的房子，姑爷是住在咱们这儿的，要是按照咱们的话说，这是倒插门的女婿，哪里有倒插门的女婿欺负妻子的道理呢？我每日看着小姐忍气吞声的，我都替小姐愤愤不平，姑爷怎么就这样过分？他的表妹又不是小姐，赶走的真当是小姐上赶着想要嫁给他，真把自己当香钵钵，我呸。”百合毕竟年纪还小一点，说着就往地上呸了一口，尽管没有拍出来什么东西，却不难看出来内心是十分愤怒的。
飞仙年纪大一点，冲着百合使了一个眼色，让百合不要再说下去。纪罗绾只顾着趴在桌子上呜呜的哭，她就连哭泣也是十分小声的呜呜咽咽的，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小猫小狗，而从来就不像一个人。嚎滔大哭这样的事情几乎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她总是那一副平静又温柔的样子，平常胆子小的很，别人说话声音大一些都要抖一抖，无奈却摊上了这样的丈夫。
飞仙把手帕子拿过来，把人又从桌子上扶起来，轻轻的给人擦拭哭的有些肿了的眼睛。这段时间两个人不知道吵了几架，自家主子也不知道哭了几回。自己总想着要不要去告诉四太太一声，这桩婚姻可是害惨了小姐。可是四太太却总是很高兴的样子，似乎是高兴攀上了银行行长这根高枝。
飞仙有时候甚至可怜自家小姐。外人看来是锦衣玉食，平常要什么有什么，可是这个中的酸楚又有几个人知道呢？被母亲逼着嫁给一个自己素不相识的人，偏偏这人又不是个好的内心，还挂念着表妹，这些气就都撒到了自家小姐头上，可是跟自家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凉凉的毛巾冲淡了哭泣之后的疼痛，纪罗绾仍然是一抽一抽的颇为伤心。
她伸出手去抓住飞仙的袖子，满目的不解，问道：“难道真的就是我的错吗？难道就是我逼走了他的表妹吗？难道这就是我愿意的吗？”
飞仙不忍心看自家主子继续哭，拿着手帕擦掉人刚流出来的泪水，轻轻地拍着人的背，让百合去找陈喜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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