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纪罗绮与姜阮涟两人并排着一起缓步进了门厅，转头去了大房那边，进到饭厅的时候已经有人坐在那里。周玉仪自然是在那头坐着的，纪和惇今日大概也是没有什么事情，所以今日也回到房中吃饭，而并没有跟自己的朋友们一起。周玉仪对于丈夫今天回来，显然是高兴的，比平常脸上都多了几分笑意，笑盈盈的在那里坐着，与丈夫说话。
姜阮涟在看到人的时候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纪罗绮再进来的时候，原本轻轻的拉扯着人的袖子，转头过来的时候，余光撇见父亲，便也识趣的松开了手。尽管如此，此刻却是看到了小娘那微不可闻的一下子停顿，心中说不出的酸涩。这是自己没有办法的事情，哪怕自己有心，自己却是无力的。
说破天去，小娘是父亲的姨娘，是自己的小娘，而不是自己的姨娘，更不是自己的妻子，若是非要说的话，小娘算是父亲的半个夫人，自己没有办法去让父亲不跟小娘说话，这是不合适的。纵然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道理想的越明白，心里却是越难受。小娘难道是自愿的吗？其实不是的。可是这就是制度，是中国封建制度，是中国古代残留的制度，没有人能够改变，也没有人能够说什么。
姜阮涟强装镇定跨境门厅，冲着两人都行了礼。周玉仪抬头看了一眼过来的人，略微的点了点头，态度比刚刚要冷淡一些，又转过头去看丈夫，看着丈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便也放下心来，又笑着跟丈夫说话。纪和惇眼神看了一眼姜阮涟，神色比妻子要柔和的多，带着些笑意点了点头，并没有在跟人说什么。
纪罗绮自然注意到了这些细节，略微笑了笑，两三步走上前，跟父母都行了礼，然后在一边坐下。姜阮涟不知多么高兴没人跟自己说话，慢慢的走到两人身后，在周玉仪身后站着。
纪罗绮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茶水，用茶水漱了口，将漱口的水吐在丫头拿过来的坛子中，然后又仔细的擦了擦手，这才开始跟自己的父母说话。
眼神四处望了一周，并没有望见自己的大哥跟大嫂，笑着开口道：“嫂嫂如今，怀孕也有将近三个月左右，大概胎儿也稳了。不过嫂嫂如今这胎倒是不如当初那一胎的时候平稳，看来是有些难受的。记得前些日子吃饭的时候也未曾见着嫂嫂，今天哥哥嫂嫂还是在房中用膳吗？”
周玉仪从丈夫那里回过头来，听着女儿说话，等到女儿说完，点了点头。“是这样的，你嫂嫂这一胎不怎么安稳，家里上上下下我都嘱咐过了，你嫂嫂不必强陪着我们这边吃饭，只等着你哥哥那边就是了。他们两个小两口，一会儿若是来的话，就找人告诉咱们一声，若是不来的话，也就算了。两人在房中吃。如今只有你嫂嫂的肚子是最要紧的，礼节什么的，暂时放一放也没什么大不了。”
纪和惇听到这话，伸手轻轻的摸着自己的胡子，点了点头。他对于自己这个儿媳妇，一向是十分满意的。且不说当初是自己亲自挑选的人，自己跟儿媳妇家的父亲又是顾娇，两人自然感情深厚。当初儿媳小的时候，自己也曾见过血淋淋的样子，自己见着也心生喜欢，又想着自己儿子正好到了年纪，便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些年来儿媳一直坐着贵族长媳的样子，自己看着儿媳那副样子，在外面与别人说话的时候，也有许多的底气，总听说自己的朋友家中的媳妇又怎么怎么样，再想想自己家中的媳妇，不知自己心里多么的宽慰。更何况儿媳来到这个家中没多久就怀了身孕，第一胎就为自己生下了那样聪明听话的孙孙，自己自然又对这个儿媳更满意一些。原本也未曾想着让儿媳再有什么身孕左右，已经有了一个男胎，这第二胎自然就是随了缘分。
不曾想儿媳居然又有了身孕，看着自己妻子高兴的样子，自己心里自然也高兴。人家都说多子多福，自己这一代是人丁稀薄，只盼着下头的一代能够人丁兴旺，也算是自己不愧对于家里。
他这样子想着，眼神又看向女儿，却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儿子跟女儿是完全不一样的。儿子到了结婚的年纪，就听着自己家里的安排，已经成了婚，并且在成婚的第一年，就让儿媳怀上了孩子，之后又为家中诞下了长孙，这对于自己来说是极好的。可是这女儿却是全然不同，当初为了逃婚，不惜跑到荒郊野岭，后来又因为婚姻的事情闹绝食，逼得自己的妻子没办法。自己自然也是没法子的，这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再怎么样自己不能逼着女儿去死。
可是女子一直不出嫁，这始终不算是一个道理。他心里叹了一口气，面子上却又撑出一副笑意。最近纪太爷的身体又有些不对，找了医生来看，只说是秋冬季节，人总是要有些病的，开了点药就那样调理着，自己也没有再说什么。其实自己跟父亲都清楚，父亲已经是老了的了。
这个家里许多人都已经长大了，父亲也已经一天天变老了，连自己都是快要奔五的人，只有四弟还算年轻一些，但是却不着调。二妹与自己一母同胞，自己最是满意的，向来是温婉贤淑的人，更不用说二妹的第一个女儿，以及那些儿子自己都是喜欢的。若要说自己担心的就是二妹的二女儿，也就是家里的八小姐，这实在是有些不像话。奈何二妹夫一直溺爱着，自己便也不好说什么。
若是非要说，家中的三房只怕是最让自己头痛。不知道究竟是谁教的，自己那个三妹妹一家中的人人都不一样，偏偏自己的女儿还总喜欢往那个三妹妹那边跑，自己纵然心中不乐意，但是也没有多大管过，如今这个三妹妹又是让二妹的儿子出国留学，又是让自己的女女儿去追求所谓的学业，这实在是不太好的。且先不论别的，单说父亲那样的古板，知道女子干出这样的事情，心中不说多么不高兴。
只不过父亲如今也已经老了些了，对于家中的事情再也没有事事都管的，许多事情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隔三差五的找自己嘱咐两句，总喜欢跟自己的继母在一处呆着，算是颐养天年了。老人家这个家里操劳了一辈子，到老了倒是也何该享些福。
纪和惇思绪越飘越远，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在他的脑海中汇聚，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个家中总是乱哄哄的，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不管是组织之间还是下人之间，总也是停不下来的。外头人看着家里不知道多么的快活，可是里头人看这家里却跟外头是不一样的。只不过自己说从来也没人信，人人都只当自己家是钟鸣鼎食之家，有钱有权不知道要活的有多么快乐，可实际上自己跟父亲都是一样的，为了这个家族的兴盛，整日都是提心吊胆。
周玉仪瞧这丈夫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也知道丈夫应该是又想到了家里头的事情。她自然不懂这家里头的事情，但是对于这家族还是有些了解的。这样的大家族若是非要担心什么，一时的衰败那是不可能的，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的家族哪怕是突然衰败，也不会一掘不振，必然还要再残喘的。如今家里跟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自己觉得倒是没有什么区别，若是非要说，便是如今的世道不稳。所以，丈夫日日担心自己，也觉得是有道理的。
可是尽管如此说，却也又不是个道理。外头的世道乱哄哄的，自己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可是却也知道外头的早就跟自己前些年的不一样了。若是跟前些年一样，哪里自己家中就会落魄至此呢？可是偏偏这世道，自己又是看不明白的，只想着明哲保身在这家中做一个贵妇人，当好自己长媳的身份就也算了，至于别的自己都管不了。
她这样子想着伸手轻轻地为丈夫拍了拍，算是安抚。
纪罗绮看着父母的一番举动，并没有什么表示。父母跟自己如今的观念是不一样的。父亲整日跟爷爷呆在一起，总还信奉什么皇帝会回来，可是皇帝真的会回来吗？自己早就知道，皇帝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如今的世道早就不是什么封建君主专制的世道，不少国家都建立起了资本主义制度，更有甚者已经建立起了社会主义制度，这哪一个不比什么封建君主专制好呢？
封建君主专制意味着权力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若是权力永远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永远要有无数的人受苦，而这些人受苦只是为了那一个人享福。这一点都不公平。可是至于究竟是资本主义制度更好，还是什么社会主义制度更好，自己还没有想明白，总之自己已经看透了那个所谓的封建君主专制，那定然是最烂的东西。只不过父亲维护着爷爷，也维护着他们，总想着皇帝会回来，自己不愿意武逆他们，心里却想着，皇帝，哼，皇帝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
至于母亲，自己便更不想说什么了。母亲总认为女子不应该干预政治外头的事儿，也不是女子该管的，哪怕是时至今日，母亲仍然不免的跟自己说，应该找一个喜欢的人嫁了，或者是按照家里的意思，总归家里是不会害她的。可是她不这样觉得。在她看来，婚姻对于女子无非就是一座牢笼，婚姻两个字本身让人看着便不舒服。婚是女子昏了头，姻便是女子坐上了囚车。
不过这些话自然只能自己心里想想，跟着家中的任何人，自己都是不敢说的。哪怕是姜阮涟。
这倒不是为着别的，只不过是因为人在几年前就嫁过来给父亲做妾，自己巴不得整日找找什么让人开心的法子，哪里又能说这样的话来惹人伤心呢？到时候真的惹了人伤心，自己不晓得要有多么怨恨自己。
姜阮涟半点不知道这桌子上的众人心中只想着什么，她只是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不安，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裙摆下露出来的绣花鞋，漫无目的地绞着手里的手帕子。哪怕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自己却仍然没有习惯在这家里的生活。说到底，这不是自己的家。说到底，这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家。
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父母跟弟弟，如今看着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自己对父母跟弟弟的思念之情倒是更重了一些，只不过如今却没有个机会能跟主母提起来。自己实在是过于想念母亲了。不知道母亲两鬓的白发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远嫁而少了一些。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因为自己换来的银钱而对那个家充满希望。不知道弟弟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出嫁而得到一些好的生活。自己一切都不知道自己却总是这样认为的。
饭桌上一时静默，周玉仪正打算开口打破这份沉默，却听见外头有人通报说是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来了。
纪柏珣搀扶着孙若梅从院子门口进来，两人进来，便先给父母行了礼。孙若梅，如今的月份不算大，原本就是纤细的身材，如今倒也看不出来多么显怀，只不过却能见着脸上比之前莹润了不少，大概是最近在家中养的好，再加上怀孕，身上胖了一些。周玉仪瞧见儿媳妇连忙两三步走过去，与儿子一人一边搀扶着让人坐下。
“你这孩子就是太知理了，我原先还让人跟你说，你如今有身孕是最要紧的，这吃饭什么的，原本也就是个礼数，你若是不想蹲着倒也就算了，自然就在你房中吃过了，这段日子再来全这个礼也是无妨的，怎么如今你倒是不听？”
周玉仪话是这样说，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笑着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看着自己的儿媳，心中不知多么满意。
孙若梅被婆婆的这一番话感动，心中又一次的感叹，自己实在是好福气。丈夫是个挺温柔的人，平日里并不跟自己吵闹，没什么事的时候也都由着自己，家里的公公婆婆也都是好性子的小姑子，虽然有些任性，可是却从来不跟自己闹，除了在一些自己不大能理解的事情上面做的有些出格，其他的也并没有什么错处。更不用说这家里的下人和家里的吃穿用度一样，比自己在家中的时候都要好上一些，自己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福分才修来了这样的日子。
“妈，您说笑了，这礼数哪里是能忘的呢。我如今虽然有了身孕，可是这身孕才几个月，哪里就是连床都下不来，连请安都不能的呢？跟父母一起吃饭，这是规矩，我哪能破了这个规矩呢？妈，您说是不是？”
纪和惇听着儿媳这番话，心中也更是满意，刚刚的愁绪都一消而散，笑着抚摸着自己的胡子，一边说自家儿媳是个听话懂事的，一边让人上菜。
纪罗绮看着几个人互相说话，心却想到了今天回来的时候听到的消息。四房那边的情况跟这边是大不相同的。纪罗绾到底是命不好。可是那究竟算是命不好，还算是摊上个固执的母亲呢？若不是四婶当初非要定下那门亲事，自己这个妹妹或许如今未必活的这样。
周玉仪此刻也想到了四房那边。自然是听说了那边的消息，听说那边的太太来了，高兴的去看了自家儿子，去瞧见自家儿子不在房里，又见了儿媳，却见着儿媳，也并不怎么说话，如今三个人一同吃饭，气氛却是不怎么样好的。她只是心中暗暗叹气，感叹那桩婚姻实在是糊涂，其他的却也什么都没办法说。
哪里就能算是尤青的错呢？做父母的自然是按照自己的眼光挑的，挑的自然是顶好的人，若是非要说，也只能算是纪罗绾没那个命。怎么又能算是那男子不深情？若是非要说，只算是深情的人不对罢了。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自己也分不清个对错，只知道这婚事既然是四弟同意的，父亲的决断永远都不会出错的。
思考间，饭菜已经端了上来，餐桌上的几人除了纪罗绮都没人再有心思想四房那边的事情各自拿了碗筷准备用膳。
这家里人虽说都算是一个老祖宗，可是日后要是祖宗走了，他们分了家，尽管身上还流着同样的血，尽管也算是亲的兄弟姐妹，到底是有些生疏的自然，若没事的时候也便不想管其他房的事情。大家族里的事情永远纷纷扰扰的，若是事事都管，闹来闹去只会给自己惹得一身的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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