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时间不等人，事情的发展果然朝着两个人所预料的一样走过去。尤青在私底下悄悄会见了别家的媒人，大概意思是想上门提亲，大概打的是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一边把人困在学校里头，一边着急忙慌地定下这桩婚姻，不愿意放弃学业，自然就不可能逃走。更何况，这个无辜的新娘自然也不可能成为牺牲品。于是这桩婚姻便由不得纪柏琛结不结了。
纪罗绮听到消息的时候，只是冷笑一声，心里感叹自己果然猜的是没错的，四婶娘满心满眼的只想着自己该如何在这个家中立足，却从来不想着这个家里立足，靠的从来不是背后的势力，而是个人。背后的势力固然是一部分，可是个人能力的强弱，又是一部分，这样子蠢笨，说到底还是看不透。只不过如今不是思考，尤青到底能不能看透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先赶在这婚期定下来之前就把纪柏琛送走。
纪罗绮在前些日子的时候想起来，文珍走之前给自己留下过一些消息，里面无非是邮寄地址之类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说到底大概也是没有什么用的。既然是去参加什么运动，那么之后居无定所也是必然。给别人留下消息反而就多了几分危险，于是这个地址大概只有前几天是能联系上的，至于后面或许更多时候是渺无音信。纪罗绮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却又抱着一些希望写了一封信给文珍，大概意思是自己有一个弟弟要过去，若是能碰见的话，帮忙照看着些。
这封信写完自然就会抛在脑后，这样的事情只不过是随意写着的，若是真的指望对方能够接到纪柏琛，实际上也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纪罗绮并没有再过多的等候，知道时间大概已经来不及，最晚也就是到九月末，这件事情就一定会定下来，而那个时候纪柏琛如果还不走，就已经入学，一旦入了学，这件事情就再难办了。这样想着，仅仅是八月中，纪罗绮就抽空去了纪柏珣那边。
纪柏珣如今在警厅那边也算是一路高升，一方面是因为家里的势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的情况。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不容乐观，不少人开始给自己找出路，是离开还是趁着现在最后捞一笔好处，总之两相对比之下纪家自然是他们巴结的不二人选。谁不知道这个家族是兴盛许多年的，与他们这些半路出家的不一样，与那些后起之秀更不一样，这个家族代表着的是整个北平城的兴盛，或者是半个国度的兴盛，影响力更是不用多说，于是众人思考之下都想从纪柏珣入手。
纪柏珣自然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往年里想要通过巴结他来巴结上家里的人也不在少数，年年应付着自然也知道如何笑着应对。别人给的好处自然是挑着收，可是该办的事可就不一定，最后说来说去，人家还说不下自己一句不好，纪柏珣想起来的时候总是自嘲的笑一笑，自己也算是在这官场里面混了个明白。
纪罗绮走进去的时候孙若梅正坐在纪柏珣对面，一看到纪罗绮来了，便立马笑着站起身来。“绮儿怎么来了？倒是许久没来过我们这边了。刚刚我还跟你哥哥说话呢，既然你来了，那就我先出去让丫头给你们准备些点心，你们兄妹两个谈话总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我也不想多听。”
孙若梅说着，就微笑着起身，带着丫头出去，将空间留给了二人。临走之前还不忘回头说话，说的不过是些家常。“刚刚你哥哥还跟我说呢，王局请他去家里头看戏，看的好像是哪个有名的戏园子里头唱的堂会。将有名的戏子特意挺到家里去，都说这个戏子不好请，所以才说着让你哥哥也去看看。你若是感兴趣的话，不如你也一道跟着去左右，是在家里头，又不是在戏园子里，免得你们小姐家抛头露面的，别人也说不了什么，你说是不是？”
纪罗绮一边笑着应和孙若梅，一边转回身坐下。
孙若梅随意说了几句，就掀开帘子出去，纪柏珣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笑眼如花的妹妹，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将茶杯放在桌上问来意。
“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记得你上次主动找我，也是因为有事儿，不如说说这次主动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总不能像是你大嫂说的，知道我要去看，所以你也想去看看吧。”
纪罗绮听到这话，也笑出来，一双下三白的眼睛此刻眯了起来，不显得有多么的凶相，不好亲近，反而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这话说的，我不过是平日里来我大哥这里转一转，又是犯了哪条法律了？大哥，你大可不必把我想的这样，我哪是什么没事干就不看自己哥哥的人呢？”
“是是是，你最是个有良心的。今天来大概是因为知道我要去看堂会。那你明天要不要跟我去？”纪柏珣应和着点了点头，全然不把这些话当真。
纪罗绮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看着纪柏珣敷衍的样子，扎了扎嘴。“没意思，你总是了解我的，想跟你装都装不成。堂会你自己去看就好了，你们那些事我不想参与，谁不知道说的是请你去看戏，实际上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们家这点钱和权。只怕那戏唱的再好，你们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倒是白白辜负了人家那样的身段和嗓子了。”
纪柏珣被挖苦，心里也并不恼，只是点头笑着说着对。“你倒是个懂道理的，可就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难道我就能推辞不去了吗？不去那是不给人家面子，你让我往后在局里面怎么呆？”
纪罗绮听到这话，立马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这话说的，你在你们局里头是什么情况，谁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你背后靠的咱们家，他们一个两个上赶着巴结，你还来不及呢，哪里来的到什么怎么呆不怎么呆的道理？你信不信你就算这把拒绝了？明儿啊，他还要请你后啊，还有另外的人请你，你跟我说这话倒是打量我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纪柏珣也紧跟着笑出来，懒得扯这些闲话，将茶杯里的水随意喝了一口，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本书。“好啦好啦，你怪是个会说话的，说了这么半天闲话也不见你说到正经的上，倒是说说来找我，究竟为了什么事儿？你总不能单独就是为了挖苦我才来这一趟吧，那你可实在是没意思。”
纪罗绮撇了撇嘴，将凳子往过凑了凑，看着纪柏珣手里的书看两眼，又觉得没什么看的必要，于是又收回了眼神。“我找你自然是有正经事，你大概也听说了，四婶娘要给七弟订婚的事情了。四婶娘嘴上答应着，三年之内，七弟给六妹守着七弟不成婚，可实际上，四婶娘跟四爸早就想好了，大概九月末就要把新娘子定下来，最晚到今年年中的时候就一定要成亲的了。”
“我自然知道，可是这又怎么样？都是没办法的事儿，你难道还能去四婶娘和四爸那闹不是吗？”纪柏珣满不在意的点了点头，随意的翻了一页手中的书，“六妹的事情，家里人人都悲痛，可是偏偏四婶娘不知悔改，既然四婶娘不知悔改，咱们又能有什么办法？我也知道七弟是个有上进心的，大概是不愿意就在这家里龊龊一辈子，也不愿意像我一样按照家里的安排走，可是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如今世道乱纷纷的，在家里未必就不是一件坏事了。”
纪罗绮听到这话，不免有些窝火，原本想直言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可是这个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咽回了肚子里。纪柏珣哪里又是愿意这样的呢？是长房的长子，又是这一次的长孙，从生下来的时候，家族的担子就会压在他的身上，所以他的一辈子都由不了自己选。按照家里的安排读书，然后取一个家里安排的媳妇，然后进家里安排的单位上班，按照家里人的想法活着。或许其他子女都还能有一些自己选择的余地，可唯独他不能，因为以后这个家族的担子都要落在他身上，他没有任性的资格，他也没有任性的能力。
纪罗绮把这番话在肚子里咀嚼了一番，最后还是觉得说出来实在太伤人。他们这些人在别人看来倒是不知道何其的尊贵快乐，可实际上又哪有那么容易呢？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人是快乐的，在这个家中自然又不可能。于是只好尽力的让家中更多的人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避免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哪怕这些事情的实质还是悲剧，可是只要表面上看上去没有那么悲伤，那么这个家里也就不算全完了。
纪罗绮看着哥哥仍然气定神闲的翻书，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哥哥希望自己读书，希望家里的每一个人读书，希望家里的每一个人自由。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不自由。因为他不曾拥有过自由，所以他想要让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帮自己看看国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自由的世界又是怎么样的？
“七弟想离开。我答应了帮七弟。所以我来找你帮忙的。”
“嗯？”纪柏珣皱了皱眉，手上的书被放了下来，“你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想要离开这个家庭固然是容易的，可是如何能跑到这个家庭找不到的地方，这才是困难的。你上次跑到深山老林里面，那是因为家里没往外收，可是要是家里往外搜，你觉得以咱们家的能力有哪里是贴不到告示的呢？但凡是有些渠道的家里头都该听过咱们家的名声，咱们家要是真的铁了心要找一个人，那也未必就是找不到的。”
“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我问过七弟，七弟说，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走。他不会喜欢上四婶娘为他安排的媳妇，那么，这桩婚姻就算是成了，也只会是两个人的悲剧，他不愿意让自己走上六妹的老路，也不愿意让另一个女子再因为这件事情受苦。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走。”
纪柏珣将书放了下来，神色更加的严肃。“你们还是太天真了，你倒是跟我说说走到哪里去。走到外面之后，又该怎么办？难道他就能一直一个人在外头吗？过惯了家里头的日子，一时半刻出去了，难免许多事情都不适应。你这不是帮他，你这是害他。”
纪罗绮看着纪柏珣一副严肃的神色，伸手搭上哥哥的手。她抬起一双眼睛，顺着屋内微弱的光线看过去，只看见哥哥眼中似乎没有尽头的疼痛以及担忧。哥哥希望每个人都能自由，可是哥哥却又担忧每个人是不是过的好？
纪罗绮定定地望着纪柏珣，说到：“哥哥，我们是不怕这些的。我们知道你痛苦，所以我们会替你走，你想走的路，如今的那头你也知道是什么情况，我关心，我相信你也关心，而七弟同样也关心。这样的时候已经无所谓个人的得失与家庭的得失，若是咱们现在的大家真的出了什么事，咱们这个家说到底还是小家，大家都出事了，小家的兴盛又能持续多久，现在的好日子又在哪一刻会消亡，咱们没有人知道。七弟已经想好了，他要去那头，他总要做出些什么的。”
“那头……”这一次轮到纪柏珣无话可说。他的一双眼睛定定的望着窗外，望着东北的方向，他似乎看到了那头那边是何等的惨烈，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头究竟有多少人在浴血奋战，有多少人在为了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胜利而拼上一切。可是他又想起自己明天会到别人家里去听唱戏，会在这些官场的事情上纠结，可是他们所纠结的只不过是个人利益的得失。
纪柏珣一时无话。
纪罗绮感觉到哥哥有些微微颤抖的手，她手上的力气又加重几分。“哥哥，咱们这个家里总要有人走出去。咱们家里总要有人去看看，外面总要有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总要有人最先觉醒，总要有人率先为这个地方做点什么的。这个家里现在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个人自扫门前雪，谁管他人瓦上霜？七弟是已经想明白的，读书什么的，如今是读不安稳的，现在这个局势，谁知道哪天就要牵连上咱们这儿，等到牵连上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读书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可是眼下的局势已经等不及了。”
纪柏珣听到这话的时候，手抖的更加厉害，一边痛苦地闭上双眼，一边试图将自己的手收回来。“绮儿，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
纪罗绮看着纪柏珣这副样子，心中自然也不忍，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停止说话，自己必须在这个时候把人劝住，越多的人帮忙，这场事情才越有胜算。就像自己所说的，家里总要有人先出去。
她下了狠心，一咬牙继续说道：“哥哥，我何尝不知道，你知道我何尝不知道你为了我们的自由跟家里究竟做了多少妥协，可是哥哥如今已经不是妥协就能解决的了，你愿意呆在家里可不是人人都能呆在家里的，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妥协，那么咱们还有怎么未来可言呢？哥哥，你帮帮我们吧，咱们家里走出去一个算一个，走出去一个七弟就会有第二个，哥哥。”
纪柏珣一边听着这话，一边微微的颤抖，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想自己该如何去说。如今的情况，自己自然是看明了的，这个家里是如何的乌烟胀气，自己心中也是明晰的，只是自己一直认为妥协就可以了。自己认为自己的妥协可以换来弟妹的自由，可以换来自己生活上少受一些苦难，可是最后却发现自己所想的只不过是一场献祭。
哪怕自己已经选择了妥协，可是命运的魔爪还是伸到了自己的弟弟妹妹手上。哪怕自己已经选择了妥协，可是自己却并没有觉得有多高兴。他突然觉得纪罗绮说的实在是太对了。这个家里总要有人先走出去的。只要有人先走出去，那么这个家里就不算完全没了希望，只要有人能够逃离家庭，那么这个家就还有一定的生机活力。哪怕最开始逃出去的人，不是自己，可是自己总是要允许有人先出去。
这样想着，纪柏珣睁开一双眼睛，直直的望着纪罗绮，他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伸手回握住妹妹的手，用了更大的力气。
纪罗绮感觉着哥哥手心传过来的温热的温度，内心一阵阵的安心，却又忍不住一阵阵的心痛。
“好，我就听你的，我一定会帮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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