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家中年年过年都是没有什么新意的左右，不过是早就已经习惯了的流程，小时候或许还觉得有趣，等年纪大了，却觉得越来越是有些无趣的了。三寇九拜的求一个长辈的欢心，又或者是大把大把的赢钱撒出去，求跟兄弟姐妹们的一个好名声或是好关系，说到底来过年这种事情只不过是让老人高兴和小孩高兴，夹在中间的却只不过是工具罢了。于是这年也就越过越没意思，从小时候的欢欣雀跃到现在，听到过年也只有淡淡的一声笑。
眼瞅着就过了大年初一。过了大年初一之后，走亲访友自然不在少数，别人家也常有来这边拜访的，家里个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今天上午见这个，明天下午见那个总也见不完，见来见去，有时候甚至连名字都快对不上。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也会想，究竟为何家中年年有这样多的客人，想来想去却又被接下来传来的一声通报打断，只好匆匆的整理了衣裳又出门去。
纪罗绮每到这个时候总要庆幸自己不太跟这里的贵女们来往，若说闺中密友也实在是没有几个，于是总能在这个时候偷个闲，除了母家那边的亲戚，再也不用见旁人。
姜阮涟就更是了。父母虽然并没有相隔很远，可是中间又是河又是山的，父母又总不好登这边的门，自己与其说是嫁过来，还不如说是卖过来。所以说是思念父母，可到这时候，一边思念父母，一边又要觉得清闲实在算是一件好事。
纪罗绮年年过年的时候总喜好叫着姜阮涟一到过屋子那边去，若是这家中再有个有空的三个人或四个人凑到一起打个麻将什么的，也算是消磨了一阵时间。
今日纪罗绮叫了纪安湫与纪罗绛一同，四个人大体都是差不多的。纪安湫原本在这北平城里面是有不少好姐妹的，可是后面的事情一发生，那些贵女们一方面是自己觉得不妥当，一方面就是家里不允许，于是淡淡的也就往来的少了，虽说逢年过节的总还要见一面，可是却总说不了几句话的。纪罗绛就更不必再说。本身就不算是这家里的人，只不过是被捡回来惯了个这家里的姓跟外头的小姐们有往来，却没有过多的往来，虽说与各家小姐或是太太们的关系也都还不错，可是这一到年节的总是要先去见家里头正经的小姐们才能到这边来一趟。于是几人乐得清闲，总喜好在过年的时候聚在一起。
“八万。”纪罗绛打出去一张手里的牌，眼睛笑着看着纪安湫。纪安湫喜笑颜开的接过那张牌，放在自己的牌堆里，而后将那一串牌往前一推，让身后的丫头到前头去要钱。“哎呦，到底是我的女儿祝我，又糊了。”
纪罗绛笑着把钱从钱袋子里头拿出来递给过来拿钱的小丫头。“到底也是母亲福气好，若是个没福气的，就是旁人让上许多张也不见得能胡一把呢。”
纪安湫被这句话逗得高兴，一边收钱一边笑着跟旁边的两人说话。“你们瞧瞧，果然我不是白疼你们这个姐姐一场。说到底呀，这丫头总还是向着我的，平日里有什么事儿都偏着我些。”
纪罗绮目光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而后敏着嘴笑。“三姑，这话说的，三姐无论如何也是偏着你的呀。三姑再怎么说是三姐的母亲，哪有女儿不向着母亲的道理呢？”
姜阮涟听到这话，也捂着嘴笑，一边笑一边把钱拿出来。
纪安湫摇了摇头，故作夸张的张了一下嘴，而后压低了声音说道：“这话可就是你不对了，今年不是你九弟刚娶的媳妇吗？你九弟的媳妇可不如同咱们家里这样嚣张跋涉的很呢。不过我瞧着倒不像是个坏的。听说今天你九弟媳妇家来了娘家人了，来的就是你九弟媳妇的母亲了。要不然说呢，本来我还想着怎么你九弟媳妇脾气那样大，直到外头刚刚有人跟我说见了你九弟媳妇的母亲，这母女俩可是如出一辙的。”
纪罗绮听到这话来了，兴趣略微往前凑了凑。她自然之道能从自己三姑嘴里说出来的，必然是能被三姑所欣赏的，三姑此刻也不是在怨九弟媳妇脾气大，只不过是说九弟媳妇有主意罢了。
这话要是这样说，确实是没错的，这家中若论有主意，谁也比不过那安云棠。进门没两天就跟婆婆斗嘴，原因是婆婆叫人家立规矩，人家偏偏说现在外头已经乱哄哄的了，那些封建儒节早就该改了，哪有什么婆婆让媳妇立规矩的道理，大家说破天去都只不过是因为丈夫才联系起来的，哪里有一个女子要为了一段婚姻让一个跟自己毫不干系的人随便指点的道理。
听说当时尤青刚听见这话，就气得直捂胸口。偏偏一旁的纪柏璟唯唯诺诺什么都不敢说，站在一边看着妻子跟母亲吵架。
安云棠见着丈夫不帮着自己气的牙根直痒痒，于是两三步又走到丈夫跟前，瞪起一双圆眼睛说道：“你且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人人都说你们家里最是明事理的，都说你们家高门大户，当时我父母也是跟我这样说的。我瞧这倒不是你家中其他哥哥姐姐们大有上过学堂的，为何你偏偏如今还没去？”
尤青自然听不得这话，一说起这话，就想到自己那曾经本来要上学堂，最后却上学堂上的野了心一门注意往外跑的儿子，在网上又想到自己那早逝的女儿，于是恨不得一巴掌打到儿媳妇脸上，让儿媳妇快些闭嘴。偏偏又想起来这门亲事是当初自己说好定下来的，如今就算是叫苦也无门，只好一口牙咬碎了往肚子里头咽。
那段时间可没给家里头闹笑话，家里头隔三差五就能听到那边的事儿，也只不过是当个饭后的乐子听了笑一笑也就罢了，可是对于那边来说，这可算是顶大的事情。
姜阮涟也来了些兴趣，略微靠过去一些问道：“三姑小姐何出此言呢？大过年的，难不成还起了什么分端不成？”
“可不是嘛，大过年的。要说呀，那家里是书香门第世家清流，祖辈上面呢，是做官的，到了这辈看着这外头情况不好，想着跟哪边都是个错，于是这才激流勇退的，不曾想啊，到了这里，倒不如往常了。且不说别的，就先说你九弟妹的父亲所娶的那个夫人，也就是你九弟妹的母亲，那就是个泼辣的与你四婶娘比，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倒是你，九弟妹的姐姐是个好的，读过书，留过洋知识也知道的不少。”
姜阮涟听到这里更疑惑，问道：“若是如此，这样说上去，那大小姐还是极好的，怎么偏偏那夫人跟二小姐是这样的？”
纪安湫甜蜜的笑了一下，声音压低一些。“问题可不就出在这位大小姐这里吗？这位大小姐跟妹妹感情素来是好的，于是对于妹妹也总好说一些，自己在外头的所见所闻，这妹妹呢，也是上过学堂的，上过学堂自然接受过一些新知识，只不过呀，这新知识接受的不透彻，总有些偏激了，所以呢，总好张口乱说，自己理解的不大对，却还要全盘认为是对的。比如说外面，明明说的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位小姐却认为是古代的习俗，就应该全盘废除掉什么礼仪，尊法全该通通不要的。为着这个这位小姐的父亲，没少焦头烂额呢，可不就是四太太刚好撞上去提了这个亲，你以为那边为什么这样快答应的？”
纪罗绛听到这里笑出来，说道：“这可不把四婶娘气死过去了。四婶娘原来想着这是自己千挑万选的好儿媳妇，不曾想这儿媳妇是个这样的，偏偏四婶娘当初还沾沾自喜的。”
“可不是说了吗？刚刚还有人告我呢，今天上午在四房那边，四太太本来想着要说些什么，看样子也是想明里暗里的跟安夫人说两句，那安家的女儿在这家中是如何顶撞婆婆的，不曾想没占到半点好处，安夫人倒是真真切切的护着女儿气的四弟妹脸都快绿了，偏偏还敢怒不敢言的。屋子里的下人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的憋的脸色通红呢。”
纪罗绮听到这里，立马笑出来，摇了摇头，颇为感慨道：“说到这里，我倒是哪天有空，该去见一见这个九弟妹，当真是个妙人，能将四婶娘气成这样的。不过能了解些新知识也是好的，想来也实在是了解的差了，若是能有人给规整规整，我瞧着这九弟妹未必跟咱们聊不到一起去呢。”
纪安湫与纪罗绛在听到这话之后对视一眼略微的笑出来。纪罗绛紧接着接上话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呢。”
纪罗绮听到这话，这一刻才立刻反应过来。这俩人这些话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为的就是让自己说出这话来。这俩人觉得那边的九弟妹是个可用的，可是又懒得自己亲自去跑一趟，所以就在自己这里讲故事，想着让自己去四房那边掺和。纪罗绮笑了一下，看向两人的目光，多了几分戏谑。
姜阮涟虽然不懂这几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也没有心情去管他们之间究竟是何等的样子，只看着下人又重新把牌桌摆好。她随意扫了一眼自己的牌，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桌上众人的神色，又一轮麻将就这样子开了局。
麻将来来回回的打了好几圈，总要达到一定的数目才算个事。其实原本是没有这些规矩的，只不过是大户人家硬创出来的一些规矩。就像许多东西，其实本来是没什么用的，可是在这样的人家倒也有些用了。比如焚香插花做茶，或是其他的一些东西，在旁人看来，原本就是无伤大雅的，可是在这样的人家却是不会不行。
姜阮涟一边打着手里的牌，一边漫无目的的想，不知不觉的听到身后紫嫣的叫唤。“哎呀呀，姨娘真是糊涂了，怎么偏偏自己糊了都没能发现？不知姨娘是想什么呢？”
姜阮涟被这么一叫，回过神来，眼睛连忙在那排上面看了一下，而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了是了，是我走神了，怎么连胡了都没发现的？”
桌上的几人也都笑出来。纪安湫连连摆手，说着，不妨事不妨事，一边又让丫头去拿钱出来。
眼瞅着这牌就打够了十六圈，众人正好也打的有些累了，刚准备歇一歇的时候，外头就有丫头进来，说是大房那边大太太叫四小姐过去一趟呢。姜阮涟听到这话，抬起头来，那丫头看见姜阮涟也在这边，于是顺带说是周舅爷家的二小姐来了，既然姨娘也在，不如姨娘一道过去就是。
二人答应下来，跟纪安湫纪罗绛告了辞，坐着轿子去了那边。
进门的时候周玉仪正拿着帕子擦眼泪。周玉仪对面坐着的便是周云娆。上次一件已然不知道是许多年前，那时候看着还是位窈窕少女，当时姐妹两人一同陪着家里众人在园子里玩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此刻姐妹两人姐姐早已撒手人寰，而这屋中的众人也早已离散众多。
姜阮涟看着这一幕，想起自己也已经到着家里许多年。过了这年，就已经是1934年，自己于1925年嫁入这家里，摇摇晃晃也已经到了第九年。原本自己过来的时候还是十八岁的少女，而如今，却已经是二十六七岁的妇人。
纪罗绮看到这屋子里面掩面哭泣的掩面哭泣面带愁容的面带愁容，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而后到椅子边上坐下。
“女儿刚刚正在屋内同三姑与三嫂打牌，母亲一叫就来了，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表妹怎么哭了？”
若是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周玉仪眼泪掉的更凶了一些。“你还说呢，当初我原本有意叫你表妹嫁给你三哥的，可是偏偏被你三姑抢了。先率先安排了你绛姐嫁给你三哥，你舅舅后来当时也给你表妹安排了亲事，可是这亲事原本看着是个好的，如今竟是个十分狼虎心的，你好好的表妹硬生生的被折腾成这般模样。”
纪罗绮听到这话心里一紧，扭头看向周云娆，只见少女手上戴着的镯子，仍然跟在家中时是无意的，打扮的比未出阁前更加华丽，可手上的袖子却是窄袖，时不时的还要再用手拉两下。
今年城里原本是不时兴展秀的贵家太太们都喜欢穿倒大袖的衣裳，窄袖倒是极其少见。记得前些年说这位妹妹嫁的也是富商，人家富商人家自然是极其喜欢赶时髦的，外头都穿倒大袖，自然没有家里女眷穿窄袖的道理。
她几乎是片刻就看出了端倪。
周云娆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的掉，一边擦一边不去看自己唉声叹气的父亲。“说到底是我命不好。原本姑姑跟爹爹为我准备的都是极好的姻缘，爹爹跟我说他姻缘是好的，我也相信爹爹没看错人，如今看来却是我跟爹爹都被那人蒙蔽了，哪里是什么好姻缘，简直简直就是……”周云娆说到这里，就无法说下去，将头一撇爬在岸上，又哭起来，身后跟着的婢女连忙去为自家小姐拍后背。
周舅爷也是一拍大腿，叹了一口气，撇过头去说道：“说来可是呢。当初跟我说他们家的少爷如何如何的好，说过去之后会对我女儿如何如何的好，可若不是今年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那畜牲硬生生的搓摸我的女儿，家里一家子，明明是个不缺银钱的，却口口声声说我女儿是被他们买了去的，丈夫尚且不论，但那个婆婆就足够我这女儿吃苦。”
周玉仪一边哭一边叹气，说到：“这也都是些没办法的事情。女子出嫁了，就是夫家的人，听婆婆的话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在家中的时候，好歹是个娇养的，若不是如今大清亡了，咱们家女儿好歹也是个郡主，郡主哪容得了他们这样糟践呢？”
纪罗绮听到这话，不免心中好笑。大清早已经亡了，大清的贵族自然也就算不得什么贵族，可是话又说回来，女子到了夫家，凭什么就是夫家的人呢？为什么就一定要忍受着婆婆的糟践跟丈夫的虐待呢？她这样想着便这样说，片刻不曾容忍。
“母亲这话不对，再怎么说这女儿也是家里的人，嫁出去了，是嫁出去了，可是又不是跟这边断了关系，不管怎么样都也算这边的人，哪里就一定要由着那边糟蹋呢？现在已经是换了个世道了，实在受不了他们，自然，咱们找他们去，或者是要个公道，或者干脆离了这桩婚姻，那又能怎么样呢？凭什么就白白的把表妹送出去呢？母亲这话好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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