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时间

陆熹先回了一趟自己租的房，但才在里面待了不到十分钟，又被挤了出来。

        期间，手机响了好几次，多数是周和月打来的，还有几个是部长，剩下一个多余的，是她的亲生母亲。

        陆熹看着那个名字，迟疑良久，终于按下了关机键。

        这是她难得的任性。

        偶尔抛却所有，随心而为，就算只是一个小举动，也能让她舒出长长一口气，压抑了好久的情绪终于寻到了一个小小的出口。

        ……

        天幕渐渐落下，沉静在四周弥漫。

        陆熹安静坐在小台阶上，背后是仍然光秃秃的草坪。她捧着怀里的百合花，紧握了一下，突然做了一个将要起身的动作，动作还没展开太大幅度，又收了回去。

        从此处右转，再往里走两步，就能看见她养父母的墓碑。

        就只需要再走几步路……

        她已经买好了，收敛了情绪，可行至近处，突然又不敢靠近了。

        可能是因为，心里有放不下的愧疚。

        养父母将她好好地养大成人，她的亲生父母却伤害了养父母唯一的孩子。

        陆家夫妇收养她的时候还没有孩子，她到陆家后两年，他们拥有了一个健康的亲生儿子，取名为陆成。

        陆熹很感激他们当时没有抛弃她，把她留在家里，甚至在欢迎新生儿到来的喜悦中没有忘记她，还摸了摸她的头，笑说：年年真是个小福星。

        现在回想起来，陆熹真觉得这句话是个讽刺，留下她也是个错误的决定。

        陆家夫妇的死是个意外。

        一年多前的一个下午，陆家夫妇送陆成去机场，送他去外地读大学。那天陆熹刚下班，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内容大致是：陆家夫妇在路上出了车祸，双双身亡。之后再说什么，陆熹已经没有反应了，至今也记不清了。

        那场事件中最幸运的就是，陆家夫妇是在回程路上发生的意外，那时，陆成的飞机已经起飞了。飞机落地后，陆成又乘坐最快的班机赶回桐川，参加父母的葬礼。

        父母为他准备的行囊，还来不及动用半分。

        回忆至此掐断——

        对于后来的那场葬礼，记忆工整又混乱，工整是因一步步的流程完整有序，混乱是因情绪不堪。

        ……

        陆熹缓缓坐回小台阶，环抱着那束百合花，似细心保护的动作。

        她渐渐放空思绪，又在一个瞬间，遽然收了回来。

        此时日落西山，墓园中只有她一人，只要她不出声，四周必然是安静的。

        但现在，太安静了，就连有关虫鸟风声的自然杂音都没有。

        陆熹猝然抬首，环顾身侧，她的目光倏地定住——眼前不远处有一只小飞虫，它停在半空不动，翅膀没有一丝一毫振动。

        视野再远一些，是停在盛放时期的无名花草，还有停在坠落半途的叶片。

        眼前的一切都令她难以置信。

        这是，发生了什么？

        陆熹稳稳站了起来，正要迈开步子，又顿住脚步。

        她慢慢弯腰下去，将手里的百合放在脚边，一个靠着小台阶、又离墓碑不算太远的位置。

        她心说，就这样吧。

        陆熹快步走到墓园门口。

        公墓的看守员搬了一把凳子坐在门口，翘着懒散的二郎腿，老大爷在渐渐回暖的日子仍然拎着一个保温杯，杯中窜出来的微弱水汽也停在半空中，将散不散。

        而人，被定格在这一刻的惬意中。

        这显然不正常。

        陆熹愣怔了许久，迈着不确定的步子走出墓园，路上又不禁回头，瞧了几眼看守员，他仍然没有喝到嘴边那口热茶。

        她突然想到什么，又跑了回去，小心翼翼伸手，避开所有接触，探了探看守员的鼻息。

        还有气息，还活着。

        她又掰了树枝，折了花。

        一切都还活着，只是时间凝固住了，也可以说，是生命凝住了。

        问题在于时间。

        现在是什么时候？

        陆熹微颤着拿出手机，点开时钟一看，时间停在了下午18：22：36。

        在她愈加急促的呼吸声中，这行数字仍没有前进一步。

        眼前的情形完全超脱了她的认知。

        陆熹不死心地再往外走，道路上车水马龙不变，既显繁华，又似无人禁域的死寂。

        整个世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动。

        但周围所有人都感受不到她的生命活动，这算不算是，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呢？

        如同死亡一般。

        这个念头升起的一瞬间，她就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变化。

        有个人，正向她这个方位走过来。

        祁蕴无所顾忌地行走在马路上，穿梭过一辆辆“巨型汽车模具”，脚步悠哉。

        他越来越靠近她了。

        陆熹紧盯着他一路走过来，上下唇抿成一线，呼吸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她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的节奏已经乱成了一锅过于沸腾的水。

        祁蕴走到她跟前，却皱起眉头，收了浑身的散漫气质，像是故意在凹严肃。

        他却问：“你怎么了？”

        这句话带给陆熹的冲击力远比他方才的突然出现大。

        它意味着，陆熹的所有伪装都被看破了。

        她脸上的那层面具，出现了一道道裂缝。

        即将分离瓦解时，陆熹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往面具上添了一层弥补的泥。

        她张了张嘴，但喉咙像被堵住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尝试了许多次，好像花了许多时间，才能轻声说：“没事……”

        声音里有着细微的颤抖和艰涩。

        眼前的人似乎有着足够的耐心，能一直等着她调整自己。

        祁蕴：“看起来不像是没事。”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陆熹紧紧攥着衣服的手上。

        陆熹勉强挤出一丝笑，效果也是真的勉强。

        她坚持说道：“没事。”

        祁蕴轻声“哦”了一下。

        陆熹见他不再追问，暗暗松了片刻紧绷的神经。

        安静了半分钟，她再次开口：“你是……制造这一切的人吗？”

        这话说的比较隐晦，没确切指出现在的异样。

        但这里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能动的生物，就是祁蕴。

        回想他刚才走过来的时候，神态那样闲适，完全见不着一点惊讶或张皇。

        这种反应，不是知情者，就是创造者。

        祁蕴没打算遮掩，“是我。”

        陆熹忙问：“其他人呢，会有影响吗？”

        祁蕴：“不会，在他们的时间里，一切都没有改变。”

        陆熹心说，还好。

        说完后，他就一直等着陆熹问出下一个问题。

        却没有等到。

        祁蕴：“……”

        祁蕴眨了眨眼，目露稍加遮掩的尴尬，“你没有其他想问的事情了吗？”

        陆熹抱着双臂，仍然紧紧抓着胳膊处的布料，摇了摇头。

        “……”

        摇头的意思，并非是不想问，而是陆熹还没想好要问什么。

        她现在的疑问有些多。

        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必要，他已经做了。主要是她完全没有能力转变现在的情况，多问这一句也是无用功。

        问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有能力做到如此情景，又懒得知道。

        还不如问一句——

        “是你害了苏先生吗？”

        等了半天等到这么一个问题，属实是祁蕴的意料之外。

        都不知道自己的死活呢，竟然还想着别人的命。

        祁蕴没回答。

        两个人四只眼睛互相看了许久，谁也没有话说。

        祁蕴叹了口气，先避开她的问题：“我先说明一下，这是一个，只有我们的时间。”

        说完，他仔细盯着陆熹的反应。

        “……”

        哦，压根没有反应。

        “小姐姐你这个样子，我很难过的，”祁蕴说，“你会让我以为，我上一句说的‘我们’，只有我一个人了。”

        陆熹很给面子地，给了点反应，“嗯。”

        祁蕴：“……”

        他看明白了，陆熹是真的懒得搭理他。

        于是，他只好不情愿地绕回刚才的问题：“苏明不是我害的。”

        话音刚落，陆熹再一次很给面子地，抬了一下眼，这是陆熹今天第一次直视他。

        倒是令他更加挫败了。

        陆熹说：“你那天分明就在半山腰的庭院，监控却没有显示出来，是你改了监控吗？”

        又或者，不仅仅是改了监控这么简单。他能停止时间，也有可能穿越时间去改变一个场景，且能做到天衣无缝。

        祁蕴坦然：“是，改了个监控时间，那些警察已经看出来了。”

        不仅看出来了，还效率极高地把他请到了公安局，关在小房间里审问。他也愿意配合警察，想要尽快度过苏明一事，怎奈，警察问出来的疑点，全是他自己没有安排好的地方。

        怪只怪，没有经验。

        反正不能说实话，凡人也不会相信神仙的存在，或者说，多数人是不愿意相信神仙就在凡间，他们更愿意把神仙供在永远都到达不了的高位，就有了一个能寄存念想的地方。

        祁蕴是第一次处理善后，毫无经验，只凭着含糊的印象做事。

        存在错误，也不算意外。

        只需再费些力气处理错误就好了。

        他在封锁时间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警察口中的——想给苏明打最后一通电话的人。警察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能猜到是陆熹。

        因为那天，有一通她拨打出去的，却无人接听的电话。后来那个被接起来的电话，虽然声音是对的，但并不是陆熹期待中的那个接话人。

        这一点，只有他知道。

        他身为神明，本应回报每一个心怀期许之人，不掺任何虚假。

        提气施法的一瞬间，他思量一偏，放了一条“漏网鱼”。

        只是这鱼出网后，好像更加没有生机了。

        祁蕴对着陆熹抬起手，手心朝上，彬彬有礼地邀请：“我带你去事发现场看一看吧？”

        陆熹的视线有一瞬凝在了他的掌心，半晌，她才问：“是回溯到过去吗？”

        “那倒不是，”祁蕴说，“我比较弱，没有这个能力。”

        其实是记忆不好，忘了这个能力。

        见陆熹还在犹豫，他直接抬手，挥下一道法术。

        陆熹眼前白光一闪，下意识闭了眼睛，再睁眼时，耳边有风声，有海浪声，不再只是两道人声在互相交错。

        她很快就发现，近海这片范围中的所有生物都能活动，但运动轨迹单一又反复。风在来回奔跑，海水不停冲击上岸，自然退回去后，下一秒又涌上原来的地方。

        陆熹看着那片海潮，问：“这是，黄昏山庄？”

        祁蕴答：“是。”

        “为什么那一片海域在不停反复？”

        祁蕴顿住片刻，才说：“那片海里存在着太多东西，我控制不住它。”

        答案是要来了，可这答案仍让陆熹迷茫不解。

        突然间，她意识到一点——好像刚才，她没握住祁蕴的手，也不妨碍他施展能力。

        陆熹窥了一眼身边某个多此一举的人。

        他正遥望着海，眼中有着不可悉知的的意味。

        她莫名觉着，这眼神有点熟悉。不是因为她曾经见过同样的，而是因为，她能轻易读懂他眼眸里的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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