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入海

几分钟后，祁蕴才发现了她的窥视，似乎他那点敏锐的感知力，在陆熹身上并不管用。

        他转过头来，轻笑一声：“姐姐你这么看着我，小心我含羞跳海。”

        陆熹碰上他望过来的视线，下意识垂眼躲闪，却面色不改，语气毫无起落：“你跳吧。”

        祁蕴：“……”

        “不是带我看事发现场吗？”陆熹边问，也遥望向海，“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料这人拖着下巴，说了句“违法乱纪”的话：“来这里是因为，这是我谎言的开始。”

        陆熹：“你说的是，对警察的谎言？”

        祁蕴略一思忖，觉得这话不算对，纠正她：“是，也不全是，应该说是面向世人的谎言，让他们相信……”

        他忽然顿住话语，不想再说下去。

        陆熹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相信什么？”

        祁蕴动了动嘴唇，神生第一回觉得自己嘴欠，偏要多嘴纠正一句。

        陆熹不再盯着他，收了一副寻找答案的神情。

        反倒是祁蕴觉得这话题还没过去，半晌过后憋出了一句：“相信我是个好人。”

        这下，陆熹连盯都懒得盯了。

        她目视前方，说：“那你的谎言真是拙劣。”

        凭借祁蕴对九年制义务教育的遥远记忆，他愣了三秒，才明白陆熹的意思。反应过来后，他第一时间就想反驳，可是捣鼓了半天，依然组织不出语言。

        因为陆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若是他的谎言尽善尽美，也就没有今天这一出了。

        陆熹见他默声良久，这样耽误下去也不是事，于是主动问：“所以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祁蕴答：“情景重现。”

        “当时跳海的并不是苏明，而是我。”

        说完，他抬手打出一个响指，来了个“关灯”。

        陆熹刚要张嘴问他，就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不敢出声了。

        祁蕴忽然想起来那天是凌晨两点半，天黑得很，若不是有盏手电筒照明，他那一身与黑夜全然相反的纯白，也只能成为模糊视野中的一小片。

        黑暗中，有一丝声音——陆熹往后退了一步，鞋底不免经过一连串沙砾摩挲。

        祁蕴完全没在意她的动作，倏然抬手，从掌心释放出一道流动的光，他往自己脸上一照，又觉得不对，还是换成了手电筒。

        他拿起手电筒仔细端详一圈，还是觉得，这玩意实在是不好看。

        事物变了，却不影响光的存在。

        一片黑暗中，陆熹自然而然被光吸引去视线。

        天暗下来，光就成了难能可贵。祁蕴脸上印着唯一的光的痕迹，多少有些不真实。

        很久以前，她也曾望见过一片光。

        ……

        七岁那年的除夕，父亲松开了她的手，哄着她留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说是去给她买喜欢的蛋糕。

        她当时满心欢喜，因为家中条件不好，能吃到的蛋糕并不多。

        深夜来临时，她还等在原地。那个地方人不多，路灯也年久失修，只留下一盏灯，孤零零地散发着不稳定的光亮。

        小陆熹擦了擦眼角不知是冻出来还是伤心出来的眼泪，抬脚跑向那盏光，似乎那里能给她带来温暖与安心。

        也是那天，陆熹遇见了陆家夫妇。

        陆家夫妇从乡下匆匆忙忙返回市区，不熟悉路线，误打误撞经过了那条不常有人的小路，见陆熹被冻得可怜，把她捎带上车，还给她买了个安慰的蛋糕。

        陆熹捧着蛋糕，一时不敢吃，还是陆母耐心劝说了好久，她才含泪啃下了一大口。

        那天，她最终吃到了蛋糕。

        ……

        陆熹手上突然一沉，重力来袭的感觉让她一下子从苦涩回忆中抽离出来。

        低头一看，是祁蕴将手电筒放在了她手上，还好死不死地用发光的那头对准她的脸。她下意识偏开脸，眼睛还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受到强光照射，眼前倏然懵了一阵，总觉得有些影子在前方模糊闪动。

        她又一次觉得，这人没有生活常识。

        先是大早上送冰水，后是用强光照眼睛。若是换做别人，早就一拳头挥上去了。

        陆熹也确实想这么做，可四下无人，这个时间里也仅有他们两个人。她打不过眼前这个人，也找不到帮手，不会在情绪催动下贸然出手。

        祁蕴：“你拿着，等会儿往我脸上照。”

        陆熹：“你要干什么？”

        祁蕴：“入海。”

        陆熹：？

        她顿时茫然了，抬起手电筒，转了个方向，直直照向祁蕴。

        想在他身上看到一点有关“智慧”的东西。

        她这时才发现，祁蕴身上的衣服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了变化，换了一件纯白的衬衫，衣角随着来回流转的风，在进行动作重播。

        祁蕴突然转身，向海里走去，一束光只能照在他的背部。

        “你真要入海啊。”陆熹跟着走上前半步，就被人叫住。

        祁蕴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就说：“你别跟上来。”

        陆熹很听话地停了脚步。

        她只是悄悄歇息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又挪着小步子慢慢往前，粗糙的沙滩硬是被她走出了如履薄冰的感觉。

        祁蕴已经走进了较深的海域，海水将将没过大腿中央。他的身后也是海，好似他是从海中来，始终生长在海里。

        似乎此时，祁蕴才把敏锐的感知捡了回来，回头望了一眼。

        陆熹快速反应过来，脚底瞬间不动了。但现在也无法撤回去，只能立在原地，与之前的位置相比，有一段明显的距离。

        她再往前一步，就要触碰到海水了。

        祁蕴陡然轻笑一声，“说了不要跟过来，是担心我，还是想跟我一起下来？”

        陆熹不管祁蕴现下有什么想法，也不管自己行为如何，依着祁蕴之前所言，猝然抬手，把手电筒的光往他脸上照。

        那张脸在她的注视下，竟然慢慢变了模样。

        他的肌肤在一寸寸改变，一寸寸向后萎缩蜕变，然后一寸寸又伸展出来，长出了完全不同的模样。

        有人说，时间的长度会在无形中把人消磨成另一种模样。

        却有人在这须臾片刻中，已成了新的模样。

        新的模样也不新，是陆熹认识的，苏明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陆熹明明亲眼目睹了祁蕴改变样貌的过程，却会觉得，他现在的脸庞上写满了岁月悠长。

        陆熹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瞬。

        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像是错觉一样的想法？

        说到底，祁蕴只是像个了形貌，根本没有苏明身上的沉稳气质。

        祁蕴此人，单从外表看，无论哪一点都像是一个缺少历练的青年人。偶尔站起来露出虎牙的时候，还能勉强装个少年人。

        可是方才有一瞬，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类似孤独的感觉，像是历经岁月的风烛残年。

        陆熹轻轻敲了两下脑袋，想要抹去这个想法。这属实是谬论了，她居然从一个看起来比她还年轻的人身上瞧出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或许是这个奇异的时间逼得她也有些奇异了。

        又或者是，那张脸的变化对她来说，太过诡异了。

        陆熹晃了晃手电筒，想看得更清楚些。手中的光束距离祁蕴有一段距离，削减了许多威力，但还是会有影响。

        祁蕴受到光的影响，将眼睛眯成长长的一道缝，说：“看到了吗？‘苏明’就是这样跳海的，我当时有刻意等着时间，等那个巡逻的老大爷走过来，让他成为目击证人。”

        祁蕴怕她听不见，特意往声音中注入了灵气，得到一种3d环绕音的效果。

        陆熹恍然。

        她差点忘了是来看事发现场的。

        依据祁蕴的话，在事发现场走入海中的人其实是祁蕴，只是披了层苏明的外皮。

        这件事情说起来实在诡异。

        即使她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还是难以接受。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虽然没有明说，却也告诉了她一个道理——神神鬼鬼都是假的，唯有自己才是真的。

        是真的……

        陆熹忽然想到，如果祁蕴说的是真的，苏明没有跳海，那么，那具被确认死亡的尸体，就不是真的，苏明有可能还活着。

        但是，又为什么要做出苏明已经死了的假象呢？

        也只是祁蕴能回答她了。

        祁蕴既然带她来到了这个时间，还想给她解释一些事情，那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应该不算很难回答或是不能回答的。

        陆熹朗声问：“苏先生还活着吗？”

        她没料到，这句话问出口后，海面上迟迟没有传来下一道人声。

        二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

        祁蕴低着头站在海里，来回不变的风将他的头发和衣服吹得有序又乱糟糟的。

        再次传来声音的时候，声声入耳的是：“他已经死了，真的死了。”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沉默。

        似乎谁都不想再把这个话题挂在嘴边。

        祁蕴把自己泡在海里许久过后，才动了动腿脚，开始往回走。

        边走边说着不知倒退了多少进度条才能捡回来的话，似乎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我都说了不要跟过来，是不想活了？还是想跟我殉情？”

        他搬出不熟悉的嚣张语气，来遮掩自己的不自在，反倒显得不伦不类了。

        好在此时的陆熹拿不出一节脑回路来分辨他的话。

        她被话中的某个字触动到一瞬，鬼使神差地轻轻点了一下头。她突然迈开步子，迎着海浪的反复冲刷，走进水中，走向祁蕴的方位。

        祁蕴看得很清楚，她点了一下头。

        祁蕴：“……”

        大概，可能，也许……她这个点头一定不是在回应那句“殉情”。

        那就只剩下——

        不想活了？

        祁蕴望着逐渐向他走来的人，也不明白她的步履中揣着什么目的，总之，他没看出半分想要寻死的念头。

        陆熹在他跟前停下来，海水已经淹上她的大腿。

        尽管她在海浪的来回冲刷中站不稳，还是踮起脚，抬手，遮住了他的面容。

        一张不属于他的面容。

        祁蕴蓦地一顿，混身僵硬如磐石。

        陆熹就没有他这么稳当。她踮起的脚摇摇欲坠，始终找不到一个平衡点。

        祁蕴自然充当了一个支柱的存在。

        平衡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陆熹直接向前倾倒过去。铺在祁蕴脸上的手随之往下重重一按。

        她使足了力道，祁蕴面部一吃痛，挣脱了她的手，随后灵巧地侧过身，躲开了陆熹袭击过来的身躯。

        随着一声巨响，炸起了无数水花。

        陆熹猛然进入水中，周身被裹上了一层咸涩的味道。

        这里还是浅海，不深，她能自己站起来。

        但是有人拉着她，去往更深的地方。

        一个恍惚间，她再次体会到了入水的感觉。

        没有行动的过程，只有最终到达的地方——更深的海，仿佛瞬移一般。

        愈发明显的缺氧感很快蔓延至全身，陆熹僵硬着身躯，不停挣扎地挥动双手。她的一只手腕突然被人握着，又有一只手握上她的后颈，固定住她在水中的身形。

        紧接着，额前不知被什么东西轻点了一下，轻飘飘的，若有似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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