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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廷争(下二)


我深深叩首:“谢父皇!去年东宫内的大火想必父皇还记得吧!”

        父皇不耐点头:“东宫走水,已然查清。”

        柳后紧紧地盯着我,眼神似要把我吞噬一般。我冷冷地回瞪着她:“非也。东宫走水,是有人故意纵火。”

        此话一出,两旁都是低低的惊呼声。我招呼景昊上前:“请问太子,当夜寝宫何时起火?当时宫中有谁?”

        景昊小小的身躯十分镇定。他平静对答:“当时已是三更。寝宫内只有服侍儿臣睡觉的李公公。”

        “当时情形如何?”

        “我正熟睡,觉得很热,又闻到一股浓油的味道,醒来就发现寝宫里已着起大火,我大喊李公公,他却不知去向。我想下床,但火已经烧到我的帐子上。后来,寝宫被打开了,冲进来好几个公公。王公公拿了一根大棒把床帐全都挑开,把我拉了出来。我们正想出去。寝宫的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了。王公公抱着我,另几个公公拼命砸门,可火越来大,他们身上都着了火。王公公把我包起来,躲到玉石屏风后面。屏风挡了一阵火,但不多时,火就从上方烧过来。王公公他为了保护我,自己却……却……”他的大眼睛里晶莹闪亮,极力忍着不掉出眼泪来,“幸而后来三姐来了。”

        我向父皇道:“儿臣要传宫中慎刑司主理回话。”

        父皇眼睛盯着景昊,微微颔首。

        慎刑司主理是个年纪颇大的太监,脊背微驼,一双眼睛十分精明。

        我瞥他一眼:“杨主理主审东宫走水一案,是宫人未能小心烛火的结论吧!”

        他弓身请安,不动声色地从长长的眉毛下打量了殿上数人一番:“回公主殿下,老奴已向皇上禀报过了。”

        我冷笑:“答得好,你如何知道是意外起火,不是有人纵火行凶?”

        他恭敬道:“殿下说笑吧,怎会是有人纵火?”

        我紧紧盯着他:“你如何知道?”

        他平静对答:“老奴事后派人勘查现场,及调查宫人口供俱是如此。”

        “勘查现场?”我哼了一声,“宫中内廷侍卫亦曾勘查现场,不妨也听他们一言。”

        裴青是宫中侍卫副统领,然而传他却不合适,因此我只传了另一位姚执事。我请他讲述勘查结果,他行礼后即道:“当时我等勘察现场,发现太子寝宫内烧毁最严重,正中地上还有浓油烧过向外流淌的痕迹。”

        杨主理插了一句话:“这是殿中灯盏倒覆所致。”

        我步步紧逼:“灯盏倒覆在寝殿正中的地上么?什么灯竟流了这样一大滩油?这分明是有人倒油于地下,再燃火所致!”

        杨主理晃了晃脑袋,轻笑道:“这不过是公主的臆测吧!”

        我怒向他道:“既有此可能,你就该查问清楚。当时太子寝宫内只有一个李太监,此人乃是案情关键,他如今却在何处?”

        杨主理不慌不忙地回答:“此人已在大火中烧死了。”

        “哦?烧死了?你如何知道?”我紧盯着他。

        他看我一眼:“找到了他的尸体。”

        我仍盯着他:“我听说当日火势凶猛,殿中尸体全都无法辨认,杨主理如何知道哪一具是李公公尸体?”

        他道:“虽是烧得面目全非,然李公公怀中有一当值玉牌,却未烧毁,是以得知。”

        我不语,将刚才拔下的累丝珠钗突然插在他头上:“现在本公主的珠钗在你头上,你就变成我了吗?”

        不知是谁屏不住笑出了声,父皇阴沉的脸向旁边看了看,周围立刻又鸦雀无声。父皇似乎很是不耐,道:“晋城,你究竟想说什么?休得在此胡闹!”

        我向太妃和父皇庄重地行了个礼,缓缓道:“怀中有玉牌的根本不是李公公的尸体。”

        众人都诧异:“哦?”

        我挥手,侍卫抬上一具棺木,远远地放下。我道:“请宫中仵作验明,此人是如何死的?”

        仵作验看此人皮肉,又以银针探喉。一盏茶工夫,他报告说是中鸠毒而死。

        我唤过数名内监,请他们去看一看死者。数人一看,都惊诧不已:“这是李公公。”

        杨主理也亲自一看,不以为然道:“此人死去多时,皮肉都已腐烂,怎么知道就是李公公?”

        我递一个眼神给其中一个太监,他道:“李公公皮肉虽坏。然他的牙还在。他自己牙口全坏,口中都是以银丝缠绕的金牙,因此知道。”

        如此一说,殿中人又都窃窃私语起来。父皇不满道:“这与皇后又有什么关联?”

        我冷然道:“父皇不奇怪吗?东宫走水,宫人烧死十之八九。这位李公公当时在火势最旺的寝宫,而他的尸体,却是在宫外十里处的客店被发现的。”

        周围传来阵阵啧啧称奇声。

        “他当时受人指使,在寝宫纵火,自己却脱逃出去。本以为可以出得宫墙,从此逍遥,却在宫外被人灭了口。”

        我正待再说,旁边却有人开口了。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挽着如意髻,是景明宫李婕妤。她轻摇罗扇,道:“一个李公公,也不能说明什么。也许他当日不慎引起大火,自知无法脱罪,才乘乱逃出宫去。在宫外,被强盗歹人所害也未可知。”

        我注目于她:“李娘娘话中有两点疑问。第一,宫禁森严,李公公是如何逃出去的?一定有人接应。第二,他死时,身上数百两银票俱在。分明不是强盗所害。”

        我又转头向着杨主理,狠狠道:“若没有记错的话,杨主理的胞弟,在柳皇后之兄,河北节度使柳盛麾下当差吧!怪不得你颠倒黑白,胡乱结案。东宫之火,本就是冲着太子去的!”

        这话一出,大殿里的安静再也维持不住,众人有的惊诧莫名,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互相传递揣测的眼风。整个宫廷似雷雨前的天空,诡异莫名。

        父皇的双眉蹙紧了。

        李婕妤突然又发话:“杨主理胞弟之事也拉进来说,我看晋城你小小年纪,却着实处心积虑,颇有汝母遗风。”

        我怒视于她:“我母后乃大周庄静皇后,你一个小小婕妤,也配一口一个汝母吗?说到处心积虑,却比不上你李婕妤。我母后在时,你甚是乖巧听话。她一死,你立刻转投别主,真正有眼色!”我停了停,又道:“上回在麟德宫,也是你新主子嘱咐你来拖住我的吧!”

        她勃然大怒,正欲发作,文贵太妃开口道:“李婕妤,你是长辈,如何这样不稳重,与晚辈在大殿之上争争吵吵,成何体统。且现在皇上准晋城问话,你出来作甚?”李婕妤一脸丧气,却也只好别过脸站到一边。

        我又转头看着上座的柳皇后,愤声道:“你指使李公公故意纵火,意欲害死太子,再李代桃僵,这戏码,可实在高明!”

        柳皇后看了看父皇,见他不言,便自己不屑道:“本宫无子,谁的儿子立为太子与本宫有何差别?何必行这李代桃僵之计,多此一举。”

        我亦不屑与她:“真要是景昊承继大统。只怕将来问你母后如何死的,你要答不出罢!所以你编造出我二人非父皇亲生的谣言,害死了我的母后。又借齐美人之腹,为自己生下儿子,再毒死她。神不知鬼不觉,打得好算盘。我母后若有你万分之一的毒辣,也不致死得这样惨!齐美人若当日知道,又怎会母子阴阳相隔?”

        柳后大怒道:“贱人胡说!齐美人是产后发热而死,与本宫何干?”

        我向她道:“她年纪轻轻,即使产后发热,怎就这样容易死?定是你暗中捣鬼,令齐美人有病得不到诊治,才延误了病情。”

        她怒气更盛:“苍天在上,本宫待齐美人如何,六宫之人俱有眼看见。她产后体弱,本宫令自己最倚重的太医院张太医为她诊治,也是人人可见的!”

        周围其他妃嫔纷纷点头称是。

        “哦?”我疑惑道,“张太医医术高明,自然是后宫人人皆知的。但为贵妃诊治自然用心,为齐美人么……”

        坐在左首的吴淑媛突然道:“齐妹妹生子前后,臣妾日日前往照顾,确见张太医日日请脉,甚为恭谨。再者,张太医受皇后娘娘之命,齐美人所生又是龙嗣,日后定也是贵不可言,他岂会不用心?更何况太医院每日诊治都有记录,张太医岂敢玩忽职守?”

        我复下跪道:“请传张太医。”

        父皇方才已想开言,此刻阻道:“皇后贤良宽厚,关怀龙嗣,朕亦知道。当日齐美人也是皇后引见。可惜生子早逝,是她自己没福罢。”

        柳皇后感激地注目于他。

        文贵太妃沉吟半晌,向父皇道:“皇后待齐妃确实关怀。只是这齐妃死得突然,难免宫中有些传言。况且如今小皇子由皇后抚养。不如传张太医入内说清齐妃病情,也要让六宫明白,免得日后再传出什么话来,使皇后母子平白生出嫌隙。”

        父皇有些嫌恶地看我一眼:“传罢!”

        张太医年已花甲,须发尽白,颇有些仙风道骨。

        我冷眼看他,他却恭敬一拜:“公主殿下身上可大好了?”

        我肃然道:“听闻齐美人产后是张太医主诊的?”

        他微露伤感,诚挚道:“是,臣奉皇后娘娘旨意为齐娘娘诊治,却奉病不周,是臣之罪。”

        “你当时如何用药?”

        他越发恭顺:“当时齐娘娘产后三日,因感外邪,发热头痛,恶风自汗,胸前恶寒,舌质淡苔薄白,脉象浮缓乏力,臣诊之,辨为产后伤风,营卫不和,阳虚漏汗证。拟用扶阳固表,和营止汗之法,投桂枝附子汤加味以调养。”

        我奇道:“桂枝附子汤。听你所言,齐美人病况并不十分严重。”

        张太医郁郁道:“初时并不十分严重,第五日却突然加重,热毒不消,竟致殒命。”

        我注目于他:“张太医可知为何齐美人病情会突然加重?”

        他微微摇头,低首不言。

        我冷笑:“张太医年纪大了,记性果然不好。”

        夜渐渐深了,大殿里灯火虽亮,却还是照不明更多的黑暗。偌大的宫殿内只有更漏缓缓,余音袅袅。

        我望一望四周,突然道:“齐美人的饮食也是张太医调理的吧!”张太医浑身一颤,神色竟有些慌张起来。

        我鄙夷地望着他:“你自以为医术高明,可以瞒天过海,且以为药中无问题,将来再查也查不到你头上。却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众人都疑惑地望着我。我加重语气道:“据御膳房记载,齐美人死的那日,晚餐中有一道豉汁盘龙鳝。齐美人自小酷爱食鳝,当日用了很多,夜里就殁了。”

        张太医的额头沁出了点点汗珠:“鳝鱼补气养神,最适于娘娘产后滋补。”

        刚才发过话的吴淑媛此时突然冷笑了一声,说:“说来说去,说这些没用的作甚。这道菜绝无问题,本宫也经常食用。”

        我淡然道:“以吴淑媛的身体,吃上一百盆也无妨,只小心不要吃个脑满肠肥才好!”她登时变脸,我不让她说话,接着说:“只可怜齐美人刚服下桂枝附子汤。附子与豉汁乃是相克之物,若常人同服,最多只是药理失常……”

        “而若产后伤风之人服用,两个时辰之内就可毒发身亡!”远远的有一人立起于众妃之中,白色牡丹烟罗软纱裙,似出尘的莲花。周围暴发出一阵惊叹之声。她是刘贵嫔,出生医药世家,颇懂医术。母后在时,与她甚为交好。母后去后,她也失宠久矣。

        我感激地向她点头。

        回过头,张太医已软在地上,口中讷讷:“老臣不知,不知啊!”

        我一把揪住他领口,厉声说:“你方才说是奉谁的命令这样做的?”

        他眸色灰暗,连连摆手:“是老臣无知,无知啊!”

        我将他往地下一掷,冲着柳皇后扬声道:“方才众人可都听见了,皇后自己说的,是你派的最倚重的张太医去做的这事罢!”

        一时,满殿的眼光都集中在皇后身上,连父皇也微转了身子,带了惊痛和疑惑的神色问道:“皇后,你……你……?”

        然而皇后已不能说话,她的嘴角慢慢渗出了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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