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庚帖

身后的石块渐渐堆成了山，面前的石山却依然伫立。

        来福看着小姐双手鲜血淋漓，心疼地直掉泪，“小姐，你歇着去，我来。”

        她虽没有小姐的力气大，可小些的石块还是能抱得动的。

        安然没有回答，她盯着面前渐渐坍塌下来的石块，机械地一块块地搬起，再扔出去。

        盘昂远远站在一边，捂着屁股看着这主仆两人，突然神色一变，开口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冲上来十几个官兵，看到地上的道士，皆是一愣，随即提刀朝着她们杀将过来，他们身后，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朝着山上涌来。

        来福见情况不好，连忙将自己藏在了巨石后面，她帮不上小姐的忙，至少不能让小姐分心。

        盘昂却跟在安然身后，再次提叉冲了上去。

        陈恪带着瑶人上来时，一眼便看到那个奇怪的女子，身上裹着男子的衣衫，专注地挥着手里的刀，官兵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她脚下，她的脸上却始终看不出一丝波动，如牵线木偶一般机械地砍、劈，动作僵硬而迅猛，说不出得诡异。

        瑶人却将目光落在了那一堆乱石上，看到天神之眼竟然被人堵上，他们浑身颤栗，匍匐在地，祈求天神不要降罚。

        很快又有官兵冲了上来，所有人混战在了一团，每个人都拼了命地厮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可，谁又不想活呢。

        谢天虎跟在瑶人后面追上了山，一路上手起刀落，也不知砍杀了多少瑶人。

        他也是到了天神山才知道事情的缘由，他虽不赞同王正德滥杀无辜，也明白天神山对瑶人的重要意义，可到底端着官家的饭碗，还得养着老娘和扣扣，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哪里还管得着什么良心道义！

        他一步跃上山顶，看着混战成一团的瑶人和官兵，吆喝了一声，随即便冲了上去。

        “老爷！”

        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手下一顿，循声望去，却见巨石后面探出一人，干瘦地像个没发好的豆芽菜，颇有点像他家的丫头来福。

        他正要上前细看，就见那人指着另外一边道，“小姐！在那儿！”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瞧，顿时心就崩成了两半，只见一女子被四五个官兵围在中间，浑身是血，脸色苍白，不是他的扣扣又是谁！

        “扣扣！”

        他目眦欲裂，大喝一声，几步跃上前去，想也未想，对着其中一名兵士的头就砍了下去。

        安然被来人一把搂在怀中，那人的胳膊紧紧地锢着她，让她动弹不得，这又让她想起了那一夜，她也是这样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任凭她再怎么挣扎，再怎么努力，始终如同砧板上的鱼一般，任人宰割。

        想到此，她的脸色越发地白了。

        “扣扣！扣扣！”

        那人的手终于松开，却又扶住了她的头，粗糙温暖的手抚上她的脸，声音急且怒，“告诉爹，他们可是伤到你了？”

        听到那一声爹，她送出去的刀终于停了下来，她抬头看向男子，满面胡须也遮不住他脸上的担忧，眼里的心疼却是那样的熟悉而又遥远。

        她眼里的泪滑下来，这不是她的爹，她的父亲早已入了鬼门关，再也回不了头。

        谢天虎看着女儿脸上的泪，怒火直冲头顶，再看到她眼里的悲与伤，一颗糙心顿时像被人狠狠揪住，捏碎成浆。

        他再顾不得替女儿出气，一把将人揽在身后，沉声道，“扣扣乖，别怕，爹这就带你回家！咱回家！”

        王正德手下的百户本以为谢天虎来了便能扭转颓败的局势，哪曾想，这人一来便连杀了自己两个手下，当即怒不可遏，高声喊道，“谢大人，你也要反吗？”

        “反你个头！这是老子闺女！”

        这人哪里肯信，军中人人皆知谢天虎的闺女是个傻子，眼前这杀人不眨眼的女子若是个傻子，他们岂不是连傻子都不如！

        “谢大人的女儿为何到了此地，又为何跟着瑶蛮一起杀我大陈将士？谢大人还是不要包庇叛党的好！”

        “滚！”

        谢天虎一脚踹开眼前的人，拉着安然就往山下走。

        安然茫然地跟着他走了两步，忽地又停了下来，转身朝着巨石走去。

        谢天虎不明所以，看着女儿走得摇摇摆摆，摆摆摇摇，又是一阵心疼，正要上前去拦，却见她竟搬起了石头。

        他抬头看了看那古里古怪的石山，皱了皱眉，上前道，“扣扣乖，跟爹回去，咱们回家玩石头。”

        安然没说话，来福却绕过巨石跑了过来，一脸高兴地道，“老爷，小姐的病好了，小姐她不是傻子了！”

        她越说越高兴，将这一路上的事大略说了个遍，随即指着身后的巨石道，“小姐就是要来这里，就是要搬这石头。”

        谢天虎对来福的话半信半疑，可他不得不承认扣扣确实跟以前不同了。

        以往，扣扣的脸上不是喜就是怒，一看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如今的她，脸还是那张脸，可脸上的肃穆漠然就是他看了也不由得正色几分，而她眼底的复杂自己却是一分也读不懂。

        不管如何，孩子终于不傻了，这是好事！他既高兴又心酸，还有一丝疑惑，为何，病好了，却像是忘了他似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没有错过刚才扣扣看到他时的木然，也没错过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杀意。

        他摇了摇头，不会，她一定是被吓坏了！

        抑或是没认出自己，也是，自己半年未归家，还没来得及剃须净面，她没认出来也是正常。

        他看着安然去抱一块半人长的大石，连忙上前，“扣扣你让开，爹来！”

        说罢，抱起石头，大喝一声，远远扔了出去。

        转头见女儿又去搬石头，脸上的专注像极了她玩泥人时的模样，半点儿听不见旁人说话，他叹口气，快手快脚地将个头大的石头先搬了去。

        谢家父女俱都天生蛮力，力大无穷，两三个人才能搬起的石头，那谢天虎一人便能扛起来。

        安然手脚不灵便却还能动辄断人头颅砍人手脚，一是得益于她多年习武，便是换了具身子，却依旧没有忘记前世辛苦习来的技艺，二则靠的是这具身子的蛮力。

        这父女俩人忙着搬石，那侥幸未死的中年道士见了却顾不得躲藏，高声尖叫起来，“快拦住他们！他们要拆万寿宫了！“

        那百户本不欲与谢天虎再起冲突，可见道长吩咐，想起自家大人的嘱咐，一咬牙，招呼一声，带人就冲着谢天虎父女而来。

        谢天虎手中的石头一扔，拿起刀就杀了上去。

        “谢天虎，你敢造反！”

        “你他娘的还敢污蔑老子！”

        那人哪里是谢天虎的对手，交了几回手，眼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再不迟疑，转身就要逃。

        到了这份上，谢天虎哪还能放他走，手中的刀飞出，那人便应声倒了地。

        其他兵士见百户已死，前来救援的千户又反了水，也无心恋战，纷纷要逃。

        陈恪连忙示意陈富，“不要放走一个！”

        转眼间，山顶上除了谢天虎，再没了汉人官兵。

        没了官兵，瑶人看着不停搬着石块的安然，重新跪倒在地，“天神，开眼了！”

        谢天虎没理会这些神神叨叨的瑶人，他环视了一圈，目光在陈恪的身上停了停，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来福见他盯着陈恪看，忙适时补充，“老爷，这人就是那个奸商！”

        陈恪听见自己的评价，也不介意，笑着冲谢天虎拱了拱手。

        谢天虎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确定没人再来打扰，这才转身去帮闺女。

        陈富回来时手里还拎着个道士，“公子，这人就是督造万寿宫的道士！”

        陈恪看了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道士，手里的剑抖了抖，“别怕别怕，本公子可是好人，你只要老实交代这万寿宫是什么来历，我就饶你一命，如何？”

        道士闻言心中一松，低头求饶道，“回公子的话，贫道都是听命行事，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求公子放贫道一条生路！”

        陈恪突然笑了起来，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脸，“什么都不知道，那你为何还要拦着他们搬石头？”

        道士身子一僵，脸也有些白。

        陈恪见他不说话，挑剑在他肩头蹭了蹭，“说罢，你是什么人，又是听谁的命，来此做什么？”

        道士觑着剑尖来回移动，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稍一动作，自己便血溅当场，听到他问，犹豫再三，还是开口答道，“贫道是玄贞观青虚道人座下弟子，受师父之命来七星山修建万寿宫，替，万民祈福。”

        “你说的万寿宫就是那个？”

        道士回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陈恪见他神情艰涩，收起剑，转头吩咐陈富，“去看看！”

        陈富立刻应声上前，那道士张了张嘴，终是颓然地瘫坐在地。

        巨石内的石头已经清理了大半，露出一块半丈长，三尺来宽的巨大石板来，石板上绘满了暗红的符咒。

        谢天虎这会儿也看出不对了，“闺女，还要扔吗？”

        安然定定地看着那符咒，上前一步，弯腰握住石板的两端，石板微微翘起一头来，她脖子上的青筋顿时暴起，惨白的脸也顿时溢满了红。

        谢天虎连忙上前，两手一用力，大喝一声，“起！”

        几百斤重的石板被抬起，露出底下黑漆漆的洞来。

        谢天虎眉头拧成了团，偏偏正憋着气，问不出话来，直到石板全部挪开，这才大喝一声，“走！”

        嘭一声巨响，石板落地，整座山似乎都跟着颤了颤。

        见石板被扔了出来，道士顿时瘫软在地，跪在地上的瑶人却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地朝着巨石的方向看了过去。

        陈富看着翻到在一旁的石板，忽然惊呼出声，“公子！”

        陈恪疾步上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寒光乍现。

        那石板背面依旧是朱砂画就的符咒，最中间的位置却赫然写着他父亲和他的名讳生辰八字，一字不漏，分毫不差。

        再往旁边看去，却是另外一个熟悉的名字。

        安然！

        他曾幻想了多次，要让自己和安然的名字写在一起，如今，终于如了愿，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突然笑了起来，这样也不错，若是没有他爹夹在中间，看起来就更像是合婚的庚帖了。

        想到他爹，他眉间的那股笑意散去，“把人给我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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