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小媳妇

建昌府白水镇，大雨滂沱，狂风乱卷，雷声从由远及近滚滚而来，转眼便到了头顶，随后轰一声巨响，惊得同福客栈里的人皆是一惊。

        “他娘的，这天也太反常了，这都立了冬，雷公还作威呢！”

        “就是啊，前几个月一滴雨不见下，这会儿倒是一口气下了七八天，都说秋日打雷，遍地是贼！老天爷这是不打算给人活路了！”

        “听说衡州闹起来？”

        “不光衡州，永州宝庆也有不少人跟着造反呢，那些人连朝廷派的将军都给杀了！听说再往西，闹得更凶！”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土匪进城杀人抢劫吗？怎么百姓反倒跟着反了？”

        “不是土匪，土匪早被叛军杀光了！”

        说话的人四周看了看，这才低声道，“听说朝廷派来的大军为了邀功，将临武城里的百姓都当成了叛军，全给杀了，还说周围几县也都藏了叛军，那几县的人要么逃，要么投了叛军，总之乱成了一团。再加上今年不少地方欠了收，朝廷不但没放粮，反而任由粮商抬价，百姓没饭吃，干脆就跟着反了。”

        “听说，赵娘娘她爹，也就是那新宁伯就是这最大的粮商，整个湖广的粮食都被他一人收购了，就是咱们这儿也没拉下！”

        众人正说得热闹，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掌柜连忙招呼小二开门。

        门刚拉开一条缝儿，急风便裹挟着骤雨吹进了堂内，小二缩着脖子歪头朝外看去，见门外果然立着人，忙将门拉开，“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儿？”

        话刚说完，他便愣在了原地，他虽年纪不算大，可迎来送往也算见多识广，却还是头回见到如此标志的两位人物。

        两人俱是一身白衣，一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龙章凤姿，气宇轩昂，手中执伞，将身旁另外一人紧护在伞下，自己却浑身湿了个透；另一人虽也是男子装扮，可一看便知是女子，面容清秀，气质清冷，一双眼尤为奇特，黑多白少，看得人不由心生敬畏。

        陈恪见小二盯着安然看得入神，上前一步推他进门，“我们住店，请问可还有上房？

        掌柜这时也从后头迎了上来，闻言立刻道，“有，有，客官里面请。”

        几人正往堂中走，身后又冲进了两人，却是一老一少，也是衣衫尽湿，形容狼狈，“掌柜的，给我们一间上房，再赶紧送些热汤来！”

        生意上门，掌柜连声应好，吩咐小二带人上楼，正要继续，外头又是一阵嘈杂，有人高喊，“掌柜的，快来牵马！”

        掌柜被这接二连三的招呼叫得晕头转向，二话不说抓了竹伞便往外跑。

        陈恪皱了皱眉头，侧头看了一眼安然，见她仅左边裤腿有些潮，身上倒都干着，这才放下心来。

        屋里屋外的一阵热闹惹得堂中其他客人也都放下了碗筷，有人推窗朝外看去，有人侧头打量堂中等候的一男一女，见他二人容貌出众，两个站在一个，连这昏暗破旧的客堂似乎都跟着亮堂了几分，一时都看呆了起来。

        陈恪见落在安然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不由得拧眉，突然伸手将伞撑开，挡在了两人身前。

        堂中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有人笑着打趣，“大兄弟，这么漂亮的媳妇儿也给大伙儿瞧瞧啊！”

        隔着油伞，陈恪也笑，“媳妇儿自己看就够了，诸位还是免了吧。”

        众人见他回应，又是一阵哄笑，只当小媳妇儿面皮薄，自也不再扰。

        安然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伞，方寸之下，只余他们二人，男子衣衫被雨淋湿，紧紧包裹在身，手臂健壮，胸膛结实，身上没有世家子弟惯有的脂香粉气，却是淡淡的皂角香，干净、存粹，不带一丝浮华，像极了她那不懂风情却踏实如山的长兄。

        她的目光移落在他的脸上，却见他也盯着自己，脸上带笑，眼里含光，狭长的凤目里全是她呆滞的模样，立即回了神，缓缓转过头去。

        从桂东出来，他们一路疾行，走了大半月却始终未能碰上宫羽一行。陈恪解释说，他们人多，一路又缓行慢走，应该是还没追上，他让她不必担心，即便没有宫羽，他也能将她照顾得很好。

        他果然没有食言，为她准备的衣裳全是素白细棉布，浑身上下不带一丝彩，该用纽袢的地方也全都改成了系带，方便她自己穿脱，为她准备的饭食也是从前她爱吃的素菜素汤，筷子换成了汤匙，甚至鬼头刀也当着她的面绑上了皮套，让她不必时时刻刻用力紧攥。

        他不光记得自己有孝在身，还注意到了自己所有的不适，悄无声息地替她周全了回来，细致而周到，可她却依旧不敢轻信，刀柄始终不离手。

        掌柜回来时，见那位公子在屋里撑着伞，显然一愣，却也顾不得多看，连忙取灯上前引路，“两位对不住，还请这边走！”

        “夫人当心脚下台阶，茶水已让人备着了，一会儿就给您送上来，小店饭菜酒水一应俱全，您要什么尽管吩咐。”

        安然看着陈恪进屋，自己却立在门外。

        陈恪转身看了她一眼，问道，“掌柜的，可还有房吗？”

        掌柜见他二人穿着举止皆不凡，只当他们嫌弃屋内陈设破旧，忙歉声道，“实在对不住，只剩了这最后一间了。”

        陈恪转头看了一眼安然，心里发笑，语气却无奈，“多谢掌柜。”

        掌柜见状，连忙拱手告退。

        安然站了片刻，抬脚入内，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时，忽然出声，声音不辨喜怒，“我非尊夫人。”

        从桂东到此地，从衙役到来帮忙的婆子，从看城门的守卫到茶摊的掌柜，他或是直接明言，或是暗示，让人以为他们是新婚的夫妇，她虽不在意什么名声与清白，也知道这是为了遮掩身份，可听多了到底有些厌烦，更不愿见他就这么理所当然地与她共处一室。

        “你想赖帐？”陈恪关上门，转身看她，眼里的诧异真真切切。

        安然蹙眉，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

        他上前一步，站在她面前，面上似笑非笑，眼底却隐有委屈之色，“当初你亲口对着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说我是你的人！”

        “还有，”他歪头去扒自己眼角上的疤，“你可还记得这个，那时你跟我说，我便是瞎了眼破了相也不用怕，大不了日后你嫁给我，照顾我一辈子，怎么？不过数年，你竟全忘了？”

        安然看着那道疤，微微有些失神。

        那年正旦，因松涛院的那对母子，她跟父亲置气，父亲却破天荒地没有上来哄她，还吩咐母亲大嫂不用管，让她好好反省。

        她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一人偷偷跑出府去，本想去外祖家告上一状，谁知，却走错了方向，误入了一片私寮。

        有不怀好意的人见她孤身一人，跟了她一路，趁她不备将她掳上了车，是小六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任凭那两人对他拳打脚踢，他始终抱着他们的腿不肯松开，最后，那俩人干脆将他也一起捆了扔上了车。

        车过城门口时，小六一头撞开看守的人，就那样不管不顾地从飞奔的马车上跳了下去，也正因为他的孤注一掷，她才得以顺利地被人救下，而小六却被撞得鼻青脸肿，眼角更是因为划上车辖，鲜血淋漓。

        “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你的话，一颗真心也全然系于你一人，你却半点儿没放心上，当真是个有眼无珠的负心人！”

        他细长笔直的手指在她面前虚虚地点着，神情哀怨，话尾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好似她真是一个朝三暮四薄情人一般。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冷冷，一言不发地转身入内。

        当初隐瞒身份，事后又假死遁逃，这样一个将她耍得团团转的人也配跟她提真心！

        也不知他这番唱念做打又是为了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这些日子，陈恪没有少在安然面前提两人从前的那些事，可不论他说什么，安然始终不曾有过半分回应，便是他再沉得住气，也有些拿不准。

        她到底是真的忘了自己，还是因为对那人情根深种，所以不愿与自己多费口舌？

        不论是哪种，都叫他心里不好受。

        可他向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既然拿不准，那就干脆问出来，不好一本正经地问，那就拿出“三好”世子痞赖像！

        可话虽说得油腔滑调，其实却句句肺腑，可惜，她不光不接茬，反倒像是又疑上了他，眼底黯了黯，随即收敛神色，抬脚跟上前去。

        “今早刚得的消息，阿先长老已经说动了阳山八寨跟着一起响应，这样一来，他们便可以与浔州的壮瑶义军收尾相连，互为策应，等谢天虎的人南下占了平乐府，柳江向东，浔江以北便彻底为义军所有。”

        “我已让过阿央继续南下入粤地，防止朝廷南北夹击，同时命愚叔守住永州，以待朝廷大军。”

        这一路上，义军的每一步进展他都会第一时间告诉她，朝廷和皇帝的动向也丝毫不瞒，甚至还派人替她打探安家军的消息。

        “还有，年后西北确实有过一次大规模的军队集结，之后凉州和西宁便都换了守将，随后便陆续有军队从西北调出，迁往延绥榆林一带，虽不清楚具体详情，可目前看来，范大成所说应不假。”

        “至于王猛，他并非旧伤复发，实为被人所刺，幸好他身边的人发现及时，这才没让他命丧当场。不过，即便这样，他也伤得不轻。”

        安然听到此处，手上的动作一顿，片刻之后，方才缓缓将手从刀套中抽出。

        他看着她的动作，眼睛一亮，“可要派人将他从西北救出来？”

        她抬头看他，目光锐利若鹰隼，“你想用他？”

        他立刻听出她这话背后的杀意，心中一凛，“不，是你要用他，他曾是你父亲手下最得力的大将，齐国公出事到如今，他也一直未曾放弃上书替你父兄辩言，安然，这人可用！”

        她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垂下眼眸，“若是可以，派人护他平安。”

        陈恪不由大喜，自从他找到她开始，她始终对他疏离而冷淡，也从未对他放下戒备，这还是头一回，她开口让他办事！

        “好！”

        “另外，陈富让人传消息说，黑鹰骑一直在找你，你可要见见他们？”

        找她的不光有黑鹰骑，还有谢天虎，一想到谢天虎日日将他挂在嘴边骂，他顿时歇了提他的心思。

        安然想也未想便缓缓摇了摇头，“不必！”

        跟一直为齐国公府喊冤的王猛不同，安家军人数众多，人心也难测，虽然范大成解释了他们那半年的遭遇，可她不能仅凭一人之言便轻易相信，若他们当真忠心，西北自会传来消息，她又何必在这时候去见人。

        看她如此，陈恪却沉默了起来，那日她坚持让范大成先行，无非是担心暴露自己的行踪，曾经的忠仆她都不再信任，自己这个“外人”在她面前处处被怀疑自然也就不稀奇，可越是这样，他却越心疼她。

        他上前一步，目光直视她的双眸，“安然，世间并非全是猪狗之辈，范叔和安家军不会背叛你，我也不会，你要信我。”

        风吹得窗棂啪啪直响，桌上的油灯晃了几晃，又稳稳地立了起来，她却似乎没有听见他的承诺，只专注地擦拭着刀上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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