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荒园

驸马巷在京城西南，紧挨着长乐大街，名曰巷，实际却是条东西向的宽敞大街，长三里，宽约两丈，却只有一户宅子，那便是大陈朝赫赫有名的齐国公府。

        没几日便过年了，宫里宫外忙着祭灶备年，虽风急雪密，路上行人车马依旧纷纷，叫卖声、招呼声不绝于耳，驸马巷却安静得如同深山远林，不见半个人影，只听得风雪萧萧。

        常乐看着地上那没及小腿的雪，正要叫人来赶紧扫出条道来，忽见皇上抬脚上前，忙跟上前去，“皇上，您慢点儿，老奴扶着您！”

        “别过来！”皇帝没有回头，声音顺着风远远地送到了身后。

        常乐一愣，抬起的脚又急忙缩了回去。眼看皇上越走越远，他急忙吩咐护卫太监守着巷子两头，自己则撩起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陈景瑜越走越快，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抛开那些纷繁复杂的奏章政务，扔下所谓的家国天下，独自一人，清净一回。

        按说他是一国之君，皇城至高无上的主人，可偌大的皇宫内，他却找不出一个能让他静下心的地方，仁寿宫不能，毓秀宫，也不能了。

        他坐在马车中漫无目的地闲逛，脑中不时闪过柔妃那惊恐畏惧的眼神，等醒过神来时，驸马巷几个字已经脱口而出，接着，他便见到常乐那张惊愕的脸。

        他突然想笑，不就是一处荒园么，至于让他们慌成那样，若真像传言所说，那里阴魂不散，那他就更要去看看。

        活着的时候是他的手下败将，死了成了鬼又能奈他何！

        曾经威严气派的齐国公府果然一派颓像，门口的石狮一只不知去向，另一只剩了半截儿，孤零零地卧在雪上。阶上落满积雪，朱漆大门紧闭，漆面斑驳，钮钉暗淡，顶上的鎏金牌匾更是不见踪影，只剩了空洞洞的门头，既突兀又丑陋。

        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审视着自己的杰作，自得又意满，连日来的压抑与愤懑也顿时一扫而空，可很快，他又有丝丝遗憾，齐国公若能安分守己，早些上交兵权，抑或是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也许，他与阿然就不是如今这样的结局了。

        可惜，在权利和欲望面前，没人能抵抗得了。

        他踏上台阶，脚下沙沙作响，常乐见了，连忙喘着粗气出声示警，“陛下！不可！”

        脚边突然旋起一阵风，卷着地上的雪花腾空而起在他周围上下飞舞，他冷笑一声，推门的手却缩了回来，转头吩咐常乐，“你来！”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迎面却又是一阵狂风，呼啸着从他耳边吹过，鼓起他的兜帽，吹起他的发丝，脖间顿时一片冰凉。

        常乐挡在他身前，声音发颤，两腿更是抖如筛糠，“陛，陛下！”

        他拉起兜帽，一把将人推开。

        绕过影壁，入眼一片洁白，雕栏玉砌不在，只剩满园断壁残垣，树死，人不在。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白有些刺眼，连忙转身，“回宫！”

        大门重新合上，断墙后，一人倚墙而立，身子佝偻，两腿崎岖，一张被火烧得看不出五官的脸扭曲又阴森。

        等了那么久，筹备了那么久，只差一步，最后一步，却还是功亏一篑！

        千里之外，安然一行人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此处名唤龙头山，地处玉山县东南四十里，乃是前往浙东的必经之路，早年间这一带常有山匪出没，抢劫商贾，掠村劫寨，百姓深受其害。后来，朝廷在广信设卫所，为了剿灭山匪，卫所官兵干脆放火烧山，将从北到南十几里的山头统统烧了个干净，虽殃及了不少百姓，可从那以后再没山匪敢在此落脚。“

        山匪不在了，他们藏身的石屋石洞却还留着，正好给他们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处。

        一到山上，众人就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里衣也不穿，便匆匆套上“新衣”，你瞅瞅我，我摸摸你，忽然都傻笑了起来。

        “爹，您穿上这身真像赵秀才他爹，赵大老爷！”

        “真的？”汉子的脸有些红，嘴却忍不住咧了开来，学着赵老爷的模样，背起手挺直了胸膛，“怎么样？这样是不是更像了？”

        “像！像！爹您等等，您穿我这鞋，赵大老爷可不会穿草窝子！”

        汉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儿子脚上半新的布鞋，摇头，“不用，爹这草窝子暖和！”

        “哎呦，你快把鞋拔上，好好地鞋叫你给你糟蹋了！”

        “还有，我跟你说，这鞋只准你这两日穿，等上路了，你还穿草窝子！”

        “知道了！您都说了八百回了！”

        “豆哥，我这袄子有些长，要不，我跟你换换？”

        “行，你先来试试！”

        “陶子，你快来看看，我这衣裳是不是破了个洞？”

        “六叔您别急，我来瞧瞧，没事，您脱下来，一会儿让钱婶子给您缝两针就好了！一准儿看不出来！”

        “哎，哎！”老头一脸心疼，却依旧舍不得脱下。

        春芽冲进屋里时，看着满屋子光身子的大老爷们，没有半点不自在，“别显摆了，快来跟我杀猪！”

        一听杀猪，男人们也顾不上捂身子了，抓起地上的旧衣裳就往外冲。

        万万没想到，他们不光有新衣裳穿，还能有肉吃！

        对安然来说，剿匪不光能练她的“兵”，还能得到养“兵”的银。可从山匪那里抢来的金银米粮再多，也架不住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

        开始时，他们还能一天两顿的白米大肉，后来，流民越来越多，银子也越用越少，大米换成了杂粮，肉彻底没了踪影，他们却依旧吃得开心，也还愿意跟着她。

        是以，于县令的赎金一到，安然便立刻吩咐陈贵去给大伙儿买衣买鞋，大米要有，肉更要有！

        两头一百多斤的黑猪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地上，嘴里嗷嗷地叫唤着，身子不停挣扎。十几个孩子围在四周，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没吃过猪肉，却常听大人吹嘘那美妙的滋味，虽然他们自己也只是道听途说，却依旧挡不住他们对肉的热切憧憬，甚至，将它想得更加美好。

        猪还没死，地上却淌了一地的口水。

        女人们烧起了热水，男人们架起了木台，雪白的尖刀噌噌响，噗呲一声没入猪颈，鲜红的血顿时喷涌而出，顺着猪头滴入盆中，四周立即响起一片惊呼，枯寂荒凉的山头顿时热闹了起来。

        安然远远站在一边，看着大人们说笑，孩子们打闹，虽依旧面无表情，一向冷硬的脸庞却渐渐柔和了起来。

        陈恪一进院子，便见到安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浅笑，心也跟着漏了一拍。

        说起来，这还是他头回见她笑，虽不及从前的爽朗，更没有以前的欢畅，他却欢欣不已。

        几月前，她还是一具行尸走肉，无悲无喜，只晓得杀戮，不懂得悲悯，甚至连自己也不放过。如今，她怀里抱着别人的孩子，四周是毫不相识的百姓，脸上的笑却是他见过最灿烂的风景。

        “我来抱阿望吧！”他微笑上前。

        民间常以贱名唤自己的孩子，以卑微之态乞求上苍垂怜，安然却不这么想，她既收养了这个孩子，便要他同她一起挺直腰背，直面命运的波澜。

        阿望便是她替他新取的名字，每次看到他，她都不自觉地想起朔哥儿来。

        朔哥儿因生在三月初一，二哥便给他用了朔字，寓意新生，有蓬勃向上之势，可惜，他却如同晦暗不明的朔月，还不及长大便彻底从人间消失。

        这个捡来的孩子，虽是个孤儿，她却望他日后如同碧霄之上的满月一般，圆满而无憾。

        见陈恪过来，阿望却倏地扭过身去，一把搂住了安然的脖子，将头埋在她的脖间，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有些羞涩，似乎又有些畏惧。

        安然皱了皱眉，这一路，阿望一直跟在她身边，并未见陈恪对他如何，可不知为何，这孩子就是不让他近身。

        陈恪挑了挑眉，伸手就要去拎他脖子，春芽正巧从旁经过，忙上前道，“小姐，我抱公子去玩。”

        看着两人渐渐走远，陈恪突然开口，“说来，我该谢谢阿望。”

        安然不解，转头看他，一身白衣依旧，嘴角却冒着细密浓黑的胡须，眼角的疤痕更是清晰，浑身少了几分儒雅清秀，倒增了几分粗犷落拓，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专注，嘴角飞扬。

        他似乎在说笑，又似乎在认真，“是他将你从云端带向人间，由杀神到佛女，手握屠刀，却心存慈悲。”

        “所以，他们才能活。”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张张生动带笑的脸，缓缓摇头，“不，我对他们，只是利用而已。”

        利用他们为她报仇，利用他们搅乱天下。

        他笑了笑，没有反驳，却问到，“那阿望呢？”

        她没说话，脸却冷了下来，她想告诉自己，自己没有软弱，也没有迷失方向，阿望只是阿望，不是朔哥儿，她随时都可以将他丢弃。

        “还有那个宫羽，你一路穿山而行，遇匪必剿，不就是怕她也遇上山匪么。”

        “与你无关。”她的声音冷硬如铁，似乎又成了那个杀人如麻的女罗刹。

        陈恪转过脸，轻声笑了起来。她不懂啊，她能惦记一个，惦记两个，还怕自己挤不进她的心里吗？

        七八口大锅同时开动，这个炖着汤，那个煮着肉，还有滋啦滋啦响冒着油，光是闻着味儿就让众人口水直流。

        “娘嘞，这也太香了！”

        “废话，这是肉！能不香嘛！说起来我还是十几年前吃过一回，虽只吃了指甲大的一小块，可那滋味吃过一回，一辈子都不会忘！”

        众人伸着脖子陶醉在四处弥漫的香气中，孩子们更是眼巴巴地盯着热气腾腾的炉灶，一刻也舍不得移开。

        又过了一刻钟，春芽终于敲响了手中的铁板，清脆的响声顿时传遍整个山头。

        一听这声音，众人齐刷刷地从地上跃起，正要端碗上前，就听春芽清咳一声，“诸位！”

        众人立刻停下脚步，收起脸上的嬉笑，严肃地看向前方。小姐不爱说话，有什么吩咐都是她身边的春芽姑娘代为转达，是以大伙一听这诸位两个字，就知道小姐有吩咐了。

        “小姐说，承蒙各位不弃，跟随至今，感激不尽。今日除夕，愿诸位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听得不甚明白，上千双眼齐刷刷盯着高台上的春芽，等着她的下文。

        春芽也不意外，再将陈公子补充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小姐的意思，大家今天吃好！喝好！安心过个好年！”

        场下立刻响起雷鼓般的喊声，“多谢小姐！”

        晶莹剔透的大米饭，热气腾腾的大棒骨，肥瘦相间的大块肉，众人捧着碗端着瓢，或是站，或是蹲，也顾不得烫，就这么直接往嘴里扒啦，还没嚼就开始嚷着香，周围一片应和。

        有人瞥见春芽端着青菜萝卜，忙上前将人拦下，“春芽姑娘，这是小姐的饭？”

        见她点头，那人急了，“怎么不给小姐盛肉呢？可是不够？我，我这还没吃呢，你端去给小姐！”

        春芽笑道，“饭管够，肉也管够，大伙儿别担心。”

        不光够今天吃，明儿也不愁！

        “那小姐为啥自己不吃！”

        不等春芽开口解释，旁边就有人插嘴，“这你都不知道，小姐是佛女，当然不吃肉！你见过哪个和尚吃过肉？”

        比喻虽不恰当，众人却立刻恍然，心中对安然又多了几分敬畏。

        “那，陈公子怎么办？”有那半大小子挠头，眼巴巴地追问了一句。

        陈公子虽说是小姐的护卫，可傻子也看得出他对小姐的心意，两人皆是一身白衣，出则成双，入则成对，站在一起，神仙眷侣一般，只看得他们又是羡慕，又是向往。

        可，小姐若是这么清规戒律守一辈子，那陈公子岂不要到老也娶不上媳妇儿？

        院内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等众人反应，就听啪地一声脆响，汉子满脸通红，一巴掌拍向自己的儿子，“你个三两骨！肉也堵不住你的嘴！”

        众人反应过来，连忙转头夸起肉来，转眼，院中又恢复之前的热闹。

        石屋内，陈恪盛饭的手微微一顿，朝着安然瞥过一眼，见她手中的勺子稳稳当当，似乎并未听到外头的动静，他转开眼，眼角却爬上一抹浅笑。

        众人替他可惜，殊不知，能守在她身边已是老天开眼，若能得她一丝半点儿地回应，便当真做一辈子的和尚他也甘之如饴！

        众人吃得正香，忽听得山下有人急奔而来。

        “官兵杀过来了！”


　　(https://www.xblqugex.cc/book_86869484/1579541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xblqugex.cc。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xblquge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