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应兆之人

沙漠中传来了银曦城的钟声，

        那个书生就在沙漠边陲，他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显得并不在意。他望着荒无人迹的西方沙漠，终于有了变化。

        一男一女正向这里走了过来，在沙漠地表上，因炎热而使得景象有些扭曲，但他看得出来这对男女的体态都很年轻。

        他呆了一下。

        “应劫兆而生的是两个人吗？”

        他站起身来正要前迎，突然他扭过头望向银曦城，其实他一直在心中默数钟声敲响的次数。

        钟声在一百二十响后安静了。

        “那个负心的女人死了？”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去看，太白星此时此刻还在天上行走，它尾巴留下的弧线极为耀眼。

        蒲玉和白幽明也渐渐看见了这个在沙漠边陲的书生，见他抬头仰望天上，迅速向银曦城飞奔，像是丢了魂魄一般。

        他们不解，向天上看去。

        白幽明在流银沙漠走了三个时辰，眼睛被银沙刺的生痛。

        他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

        “太白经天！谶语居然是真的，原来不是我命大，是镇国公主鸿运当头，她手下的玄铃子顾不得我这个小喽啰了。”

        ——三百年前，黎祝的皇帝为第十二任幽帝，他有一个妃子叫夕颜夫人，姓玉，名晚星，夕颜夫人在幽帝暴死当晚，坠落长安的观星台，留下这句谶语。这句话的意思是，当太白星在白天出现，不详的赤星与心宿星相互辉映，天上便会下起红色的雨水，月蚀也就到来了。

        四种天象解读出来就是：国丧主亡，女主昌隆。

        “当今帝国握有实权，最有野心的就是镇国公主了，你说这会儿她心里是乐呢，还是害怕呢。”他幸灾乐祸极了。

        蒲玉望着太白星，神情有些恍惚。她的第三世名为俞蕊珠的村姑，但也是黎祝国的百姓，她是听过这个故事的。

        ——三百年世事多变，这个夕颜夫人的诅咒被世人广为流传。本来人们都不当回事。哪朝哪代没有后宫压轧，只是一个可怜女人死前的胡言乱语罢了。但长安的天谕监每一百年对帝国国运进行占卜，三百年的三次占卜都是这句女子的卦语。从此，翻开黎祝史书，之后的三百年，皇后们受卦语所累，离权柄最近，备受皇帝的猜忌，好生却都不得好死。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方才白幽明说的不是皇后，而是镇国公主。

        她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你说的是天下第一美女的镇国公主？那今年是元和几年？”蒲玉问白幽明。在她的第三世记忆里，黎祝国皇帝的亲姑姑被封为镇国公主，长得极美，是天下第一美女。

        “不然呢。”白幽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元和十三年。”这个女子出现在人畜莫近的流银沙漠，说话也异常奇怪。

        她顿时惊呆了。

        她魂归地府，再由太子长琴从天上推下凡尘，竟然只过了一年的光阴。这个世间还是她的第三世，青华帝君还没有再入轮回，他仍是那个冷面冷心的昆仑墟陌衍白！

        所以说，她最惨的第三世还没有结束吗？

        她的脚不自禁地发着抖。

        她的识海里所有的转世记忆呼啸而来，俞蕊珠的幽怨，爱恋和绝望一一闪现。她记得俞蕊珠屋前种的合欢树，日落而合，日出而开，清香袭人，她更记得她身为俞蕊珠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就这样吧，我不再见你了，再也不见了。”真的，永不为人都好，魂飞魄散都好。

        她那颗心脏剧烈地抽搐着。

        “蒲玉，你怎么了？”

        “我不太好。”

        她被流银沙漠的银沙晒得昏昏沉沉，这个时候眼前一黑，身子往后倒仰，被白幽明一把抱住。

        “你这还想要祸国殃民呢，就这个身子骨？”

        他拍了拍蒲玉的脸，一脸的无奈。他只得忍住手腕的伤疼，抱起蒲玉，进了银曦城。

        城中再次响起了钟声。

        随着钟声一声声叠加，白幽明抱着蒲玉，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凝重。

        “贺兰姐姐死了？”

        一遍又一遍的一百二十响的钟声响彻黎祝国的国土，代表着这位最受黎祝国皇帝钟爱的女人，依然没有逃脱历代皇后早夭的命运，夕颜夫人对皇后的诅咒又应验了一遍。

        银曦城中的街道空无一人，百姓们纷纷躲在家中，不敢被太白星的光芒照耀到。百姓们以为帝后相爱，这位兰心惠质的皇后可以逃脱早夭的结局。天谕的第一个天象恰在皇后殡天之日出现，国人的恐慌被彻底引爆了。

        白幽明望向天空，他的笑容凄凉悲哀。“真的会有个女子如同谶语所说，灭掉这个无情无义的国度吗？”

        他怀抱中的蒲玉陷入了昏迷。

        蒲玉并没有做好准备重新进入她的第三世，接受不了晕了过去。

        她的第三世名为俞蕊珠，是南梁河谷魔宫宫主玄笃的私生女。她死的时候只有十八岁，死在了情郎的怀里。

        然而这在姻缘薄上本来是一个“美女救英雄”的圆满故事。

        她的父亲玄笃在她很小的时候将她送出去寄养，从不示人，也从不亲身探望。俞蕊珠一无所知的在农家长大，依玄笃的心愿，依寻常人的活法，平安也平淡，直至一日救得个素衣男子。

        那名素衣男子叫陌衍白，虽然性格冷漠，但是长得极为俊俏。就如所有的市井话本一样，村姑爱上了俊俏的少年郎。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陌衍白，直到他彻底痊愈。后来陌衍白又陪了她很久，久得让她觉得自己是他另眼相看的。那些时光里，她每每都痴望着他阳光下的影子，妄想很久以后的日子。若是没人发现就会偷偷的走过去，将自己的影子也小心翼翼的叠在她影子的上边。

        少女的窃喜，仿佛脚底下踩着棉花晕晕乎乎的。

        陌衍白，她的心上人，她的血肉之躯。

        直到有一天……南梁河谷冒起了冲天大火，很多人跑到了她的家里，向陌衍白参拜，称他是昆仑墟掌尊。那些人鄙夷地赶她走，仿佛在说云在天上，泥在脚下，她算个什么东西。

        她的心都要碎了。

        然后有人偷偷告诉她。陌掌尊来到这里，就是想要覆灭魔宫，不幸被玄笃打伤。她是凡人，去魔宫比他们更容易隐匿身份。那人拼命鼓动她说，只要她能去往那里，所有人都会对她另眼相看。

        她憧憬着爱情，奋不顾身的去了。

        在魔宫覆灭的当天，玄笃和陌衍白生死激战，她见陌衍白处于生死之际，为重伤的心上人以身挡下杀招，而面向她的魔头玄笃消去了攻势，她手中的铁锈匕首轻易破了他的罩门，瞬息之间人们就杀了他。

        她的养父母，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临死前，恨毒地告诉她真相。

        她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她也并没有得到修真者的另眼相看，她就算杀死了玄笃，她也是魔宫最大的余孽。

        那个鼓动她去魔宫的女人笑得最为大声。

        “陌掌尊就要和瑶池圣女成亲了，你这个又丑又蠢的凡人，也不自己照照镜子去，”

        说这话的时候，陌衍白就在旁边，漠然地看着她，她的天塌了。

        ……

        她见陌衍白最后一次，是在牢房里。

        那些修真者们要她交出来一本魔宫功法，不然就在牢房里永远囚着她。那个时候对她来说无所谓了，适她这般，家破人亡，无立锥之地，忤逆不孝，无葬身之所。

        她只求速死，少一日也是少一日的折磨。

        但那些修真者们却不肯放过她，天天逼问，还拿陌衍白的前途做要挟，说是只要她不说，就禀报昆仑墟掌门，将陌衍白逐出门去。

        她那时候痴傻之心还在，不想陌衍白会受到伤害，只得随口胡说，指了几个魔宫的地方。

        有一天正午时候，陌衍白进了来，那些审问她的人立时向他肃身行礼。

        她发疯似的大笑，陌衍白的身份何其尊贵，她在这些人眼里是多么傻啊。

        牢门透进来的光线里有很多细细的尘埃在飞舞，几线蛛丝也被光线照的闪闪发光。地上他们的影子还是第一次的样子，未曾变过。大梦初醒，她发现自己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好像从没看清过他，她一生中那一刻最是神智清明，自己果然还是天底下最大的白痴，怕着到了最后，也还是显在了他的眼里，始终是个笑柄。

        她哭了，为她们的最后一面。

        陌衍白察觉不对上前抱起她，她已轻轻的合上了眼睛，她不会再喧哗打扰世上的什么人了。

        …………

        她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就这样吧，我不再见你了，再也不见了。”真的，永不为人都好，魂飞魄散都好。说那番话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凡人。也并不知道，这已是她与他的第三世。

        在灵台清澈，回归仙界的那一刻，她只得认了。青华帝君从来绝情，她是药引，撕心裂肺如何，断肠蚀骨又如何。报恩的本意是，她欠他的。依着因果机缘，把心切碎喂他，也都是应该的。

        ……但这不是说，她感受不到难受疼痛。

        几十年后，白丞相翻开前朝黎祝的史书，对于史官秉笔直书他的无耻叛国毫不在意，独独修正了这段史实的因果。他批注道：“一女降于流银沙漠，行至银曦城，与谶语天兆同现于人间。”

        然而这个在后世被人们惧怕至死的女子，不仅没有长的凶狠可怕，在她来到人间的第一天，她还因畏惧这个世间，难受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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