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恋

青年的胸膛轻轻起伏着，容意嗅到他身上薄荷的沁凉和洗衣液的茶树淡香。她松开青年，纤指攥住行李箱的拉杆：“走吧。”

        “我来。”宋满城抓住拉杆，小指挨着她拇指。

        “行。”容意想起他刚刚舔唇的小动作，指着前面不远处的站内小超市说：“我买两瓶水。”

        一前一后。

        距离逐渐拉开。

        宋满城耷睫，藏下漆眸里的晦暗不明，推行李箱往前走，心神摇曳，思绪不定，时不时把眼睛余光飘去了自己的小指上。

        外面炽日当头，风如火浪。

        容意摁车锁，打开后备箱，收拾物品腾出空间。她眼睛被明亮地面刺得睁不开，眯着眼要抓拉杆。

        宋满城没让，自个儿把行李箱搬进去安置。

        青年弓身，脊背遒劲，短袖衣料垂坠，宽肩和窄腰形成对比。容意这么看着，适应了光线，莫名感觉地面没那么刺眼了，她无意识在青年后腰轻拍了下：“搞快，好晒人。”

        宋满城顿住。

        像中了点穴大法。

        拍得不算重，那片却麻了下，蹿进细密电流，争分夺秒间缠上骨头和筋络。

        他听见前车门关闭的声响，动作温吞恢复知觉。

        车内闷热难当，冷气开了会儿才有凉的感觉。

        前路空荡。

        容意余光打量旁边这位，发现青年耳朵从上车时就红着，鬓角有汗蜿蜒而下，白皙脸蛋绯艳。

        她把温度再调低些：“什么时候报道？”

        宋满城从车窗外收回视线，看向她答：“明天。”

        “赶巧了，”容意道，“明天我正好去烟大有事儿。”

        这话说的不辨真假，不知是为了刻意陪他而找的借口，还是真的要去办事儿。

        宋满城“嗯”了一声。

        “你小时候成绩不错呀，怎么会来这边？”容意想起某一年寒假前，他似乎是拿了学校什么比赛的第一名来着。

        据她所知，烟大不是国内一流学校，不过也有可取之处。关键是烟城属于近年刚崛起的城市，普遍不会成为优等生的第一考虑。

        “你呢？”宋满城声音极轻，把问题不动声色抛了回去，“当初为什么来这里？”

        而且一走就是六年。

        从未回过。

        容意一时不知从哪说起，缓缓回溯高考那年。

        她从小成绩不错，但学习态度没有端正。

        受她那总爱买彩票和炒股的舅舅影响，小时候就梦想着以后赚大钱。

        其他小伙伴还在给芭比娃娃换衣服、揉泥巴摔炮、玩遥控汽车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琢磨如何存钱做以后的创业资金了。

        人小鬼大，啥都不怕。

        给同学写过作业、考试和同学换过名、冒名顶各种罪、代替值日、送情书、当电灯泡等等她都干过，当然是建立在“钱”的基础上。

        这种日子直到高考前夕。

        她那天午觉醒来，感觉像被天上神明开了窍。

        看午间新闻，主持人聊及烟城发展，然后就有道声音在她脑海里环绕：闯一番事业，不要怕。上半年你顺风顺水，下半年必定水到渠成。天时地利，你都占了。

        缺什么？

        人和。

        于是，在大家都以为她能考个不错的学校时，她高考发了洪水，连最低校门槛都没摸上。

        父亲一口郁结老痰哽在喉间，母亲拿着鸡毛掸子追了她半个小区，让她复读她不干，自此背上行囊，毅然决然远走他乡。

        撂下豪言：不赚大钱不回来。

        容意收回思绪，对那会儿叛逆的自己其实情感复杂，不过如今也说不出后悔话，给这问题做了回答：“那时候烟城刚崛起，各行各业容易发展。我当时中了邪，也可能做梦脑子被驴踢过。你千万不要学我，老老实实念书是正道。”

        宋满城淡哼了声：“我也是这么想的。”

        容意：“……”

        这家伙赞同的是她中邪，还是脑子被驴踢过？

        听着不对味儿。

        含含蓄蓄的，又有点儿阴阳怪气，话里有话。

        堵车时，容意又侧头看他。

        青年应该有在健身，小臂肌肉线条利落。他一只手把玩手机，手指修长，漫不经心看车窗外，穿透进来的阳光在他下颌和脖颈那构成昼夜阴影，泾渭分明。如此倒显得侧脸硬朗些，挺有男人味儿。

        妈，她现在好想打电话给白美云同志。

        问问——

        这真是对门的宋满城？

        “你的肋骨……”

        她想起什么忽然开口，宋满城立刻把脸转回来，那瞬间他的神色竟然是有点咄咄逼人的。

        而等她把车继续朝前开，再抽空看他，咄咄的神色不见了。

        仿佛只是错觉。

        “……没后遗症吧？”容意发誓她本意只是随口聊聊旧情，免得青年不说话会寂寞。

        即便这个旧情可能对于青年来说，相当于和她的旧仇。不过今非昔比，想来应该不记仇了吧。

        “早好了。”宋满城语气竟有淡淡嘲弄，“你不是知道？”

        “我……是知道。”容意天生刺头，尽管长大了懂事了，被社会磨平了棱角，但骨子里某些刺头因子却没怎么磨干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决定就这问题多聊两句：“你那会儿年纪小，还记得为什么被我踹下楼梯么？”

        “嗯。”一个字透露着不甘不愿的纳闷。

        显然不想多聊。

        避免继续这话题，宋满城刷手机，表情看似已经淡到极致，容意却感觉有些讳莫如深，因为面朝她的这只耳朵比先前更红。

        口嫌体正直？？

        容意笑了笑，准备继续刚刚话题，手机铃声响起，她没什么避讳地接通电话。

        车厢内响着一个陌生男人和她的交谈，听上去关系不错，大抵意思是等等来她的住处。

        宋满城敛着眸刷微信，戳进她的头像，看完她近年来所有禁止陌生人查看的朋友圈。

        没有自拍。

        没有日常。

        每条逢年过节的祝福文字下，还有她父母的点赞。

        他睫光飘向旁边，不经意定格在女人饱满的红唇上，心下微滞。而等她结束通话，他已回过神，收回属于男人的无礼目光。

        －

        容意的住处是老式小区，不算破旧，周边环境安静干净。她来这边的第四年运气好，从急于用钱的熟人手中买下这里，那时房产没怎么升值，如今价格已然翻了三分之一。

        昨天接完母亲电话后，她便订购次卧家居，连夜打扫，夜深人静了才睡觉。疲惫后不是睡得香，而是午夜噩梦，梦回自己刚来烟城的那年，大冷天猝死在街头。

        “不要客气，当成自己家。”容意给他拿拖鞋，推着行李箱，心情不错地进了次卧。

        她把卧室空调打开，对进来的青年道：“看看有什么缺的，待会儿我们再去买。”

        宋满城把包放床尾，下意识看向敞开的衣柜。这时候，她外面的手机又传来铃声。

        容意放下空调遥控器，匆匆走出卧室。

        衣柜里放着两床蚕丝被，包装都没拆开，其余空间都是空的，唯挂着两条白色浴巾。床上整齐地叠着空调被，其上压着一只枕头。

        窗帘是三层的烟青色，适合男孩子审美；墙下摆着小盆绿色盆栽，边上遗落些许潮湿泥土。

        宋满城用纸巾仔细捻起泥土，丢进垃圾桶。

        微信接二连三响起提示音。

        班主任：你去烟大了？

        群消息：消息靠谱吗/他发小刚告诉我/他最高志愿不是华大吗？分数也够啊/跪求原因宋满城

        宋满城没回复，随手点开小区发小的语音：“老宋，我今天出门遇到你妈，你妈说你去烟城找容意了，你他妈来真的啊？”

        宋满城按键回复，尚未出声，外面传来开关门的动静。他指腹上滑取消发送，想起车里那通电话，眉心微微蹙了下。半晌没听外面有交谈，他长指挑开烟青色窗帘，瞥向楼下——

        楼下树木稀疏。

        郁郁葱葱间，有辆黑色轿车徐徐停在了她的车后面，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人。

        寸头，一身黑衣。

        －

        赵以恒下了车便看见楼梯道口站着的曼妙人影，他招了招手：“到这边讲，有风。”

        容意迈下台阶去树荫下，捏着手机扇风：“什么事电话不能说？”

        “要不咱们上车讲？”赵以恒看她热，提议车上凉快。

        “聊不了多久。你晚上不是有应酬吗，和银河嘉园的房东吃饭，我听说了。”容意道。

        “对。”赵以恒笑了下，“你去不去？”

        “找我就这事？”

        赵以恒就知道她会是这反应，俊秀面庞浮现无奈：“人生吧，不是只有赚钱这一项活动，享受也是其一。你作为咱们天华装修的第二老板，不应酬怎么行？”

        结尾语气调侃，男人目光在她精致的脸上欣赏，后知后觉她今天好像刻意打扮过。

        在降水量苛刻的西北，她属于实打实的水灵大美女，日常打不打扮都是，故而方才真没发现她今天卷了大波浪造型。

        “约会去了？”赵以恒不敢相信地问出口。

        像是自己的所有物，被其他人染指了一样。

        容意一只手抱肘，手里的手机抵着下巴，神色思索，本是正考虑应酬的事：“没有啊。”

        “噢。”赵以恒迟觉失态，表情缓和，笑道，“想怎么样了，换件衣服跟我走？”

        容意摇头：“不去。”

        赵以恒：“啧，别呀——”

        赵以恒是她的合作伙伴，她来这边的第三年，两人合伙搞了家小资装修公司。他主外，她主内。工作上合作愉快，私生活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今年赵以恒对她的关心似乎变得多了起来。

        容意心里门清，从没有露出过暧昧倾向。

        对于谈恋爱这种事，她没有特殊要求，感觉感情就是顺其自然。而目前的赵以恒，还不足以让她顺理成章踹倒名为“朋友”的高墙，何谈敞开心怀，流露情愫？她根本对人家没感觉。

        容意左耳进右耳出，认真听他做思想工作。楼道那传来动静，她看见宋满城的身影。

        “做什么呢？”

        赵以恒正沉浸于对她的开导，话音忽顿，顺着她的视线回头——

        楼道外，台阶下。

        树荫和阳光交接处，青年长身玉立，高高帅帅，那张脸白净好看，眼睛漆黑明亮，透着一股子干净浓郁的少年气息。

        不染世俗纷争污秽，明显未经社会洗礼。

        赵以恒心头蓦地一突。

        宋满城提了提手里的袋子示意，目光冷淡，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站她对面的男人：“垃圾。”

        容意点头，和赵以恒道：“你自己去吧，我没那闲情逸致。”

        “哦，好。”赵以恒已经心不在焉，目送青年去垃圾桶那边：“这个男的是谁？”

        “给我带了什么？”容意仿佛没听见这问题，朝他车后备箱走，对回头的青年勾了勾手。

        宋满城过来，眉眼微敛。

        斑驳光影交错，青年面上神色晦暗，身形挺拔高大，无端给人予以压迫感。

        “安市特产。”赵以恒被压迫感逼得不适皱眉，余光瞥向青年。

        这么高……吃什么长大的。

        容意掂量其中一个盒子，交给宋满城，和赵以恒客气：“破费了，给我带这么多。”

        “都是小东西。”赵以恒顺势又问了一遍，“这位是？”

        容意：“我弟。”

        宋满城乌睫不甘颤动，轻抿了下薄唇，将她手里的盒子袋子一股脑地全部接手过来。

        容意盖上后备箱，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提，怔忪了下，看身旁青年转进楼道，连忙拍了下赵以恒手臂：“回了啊，拜。”

        赵以恒冲她背影笑道：“原来你有弟弟啊？”

        楼道昏暗，墙壁斑驳。

        专业修管道、约小姐、全职家政等等小广告贴得杂七杂八。

        零星布了满墙。

        蝉鸣穿透转角的小窗口，回荡在静谧的楼梯间。

        容意追上他：“诶，你慢点，给我拿一些，六层呢。”

        “没事。”宋满城道。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劲头十足。”容意乐道。

        “你比我大五岁。”

        “是啊。”

        “……你只比我大五岁。”宋满城重复。

        容意笑了声，从略窄的楼道超去他前面，停下来回头，拇指刮蹭了下他的脸，眯起眼评价：“你长大了，没以前摁着水嫩。”

        宋满城：“……”

        进门后，宋满城把东西放下，汗渍从白皙的下颌尖滴落。他视线迟疑温吞，慢悠悠追随着她去了餐厅：“那是你男朋友？”

        容意打开冰箱：“谁？”

        “刚刚。”

        “噢，你说那个……”

        半开的冰箱门挡住她的脸，宋满城看不见她神情了，晦涩垂眼。

        容意端出一碗清洗过的圣女果，再把手洗了下，揭掉保鲜膜，塞了一个进嘴里，边走过来边说：“赵以恒不是我男朋友。”

        又拿了一个塞他嘴里。

        他有点儿猝不及防。

        宋满城感觉自己似乎含到了她的指尖，微凉，沾着水。

        他下意识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点湿润的唇，心里被不知名的快乐悄悄、缓缓地占满。

        却忽然听她补充道，“不过以后可能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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