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薄幸名沥血章台柳,弃置身披胆凌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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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逼仄,道观简陋,显得小几上那两样物件格格不入,越筠儿就任华服在地上拖着,收好度牒,又拿起蟠龙玉佩仔细打量,猜测高梧也许来过,不由偷笑一声,没有理那简朴拂尘,推门走到院中。
同屋里一样的冷冷清清,这只有位容貌端丽的女冠,着粗布道袍,在独自扫洒。
“二姑娘,你醒了,”见到越筠儿醒了,她便放好扫帚与抹布去净手乘药,微笑招待道,“头还痛吗?再来喝碗药吧。”
“不痛。”越筠儿还晕得很,却道,“你是谁?我瞧着好生面善。”
那女冠将汤药端到院内的石桌上,解释道:“贫道观南,原是南陵江氏的家生丫鬟,早年陪嫁江夫人来到景平,与观棋一起被安排侍奉在柳姨娘和大公子身边,五年前出家的,出府时二姑娘才四岁,现在还能记得贫道,当真聪慧过人。”
越筠儿是被夸大的,不会不好意思,只坐在石桌边,不喝她的药,警惕地一连串质问道:“那你怎会出家,是柳氏苛待了你吗?我又为甚么会出家?这里怎么只你一个,不见其他人呢?”
观南欲言又止,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问道:“二姑娘可还记得服药后发生了甚么?”
越筠儿闭口不言,仍盯着她。
观南只好叹息道:“是老爷带二姑娘过来的,说被噩梦魇住,已经请过许多太医,都不得法子,才听柳姨娘提起贫道,便来试试……贫道一见姑娘便知……姑娘是尘缘已了,当尽早归我道门,方才能止住癔症。”
她这段话不长,却有两处停顿,越筠儿一听就知道不对劲。
“你还没回答我,你为甚么要出家呢。既是我娘的家生丫鬟,怎会不信佛,反而信道呢?”
《地藏菩萨本愿经》有言,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这点儿越筠儿还是懂的,江氏自幼礼佛,才会给丫鬟起名观南,丫鬟就算是要出家,也该是剃了头发去做姑子,为何要做女冠?
观南道:“儒门释户道相通,万法归一,总归是要离了归处的,姑娘又何必介意去处。”
越筠儿见她不说实话,起身便走。
道观外是一处田庄,远离大道,背倚青山,景致不错,是她未曾来过的,但农舍里出门路过的都喊她小姐,认得很清,可见是自家产业。
两个越府的丫鬟、两名小厮再并两名家兵守在门外,拦住越筠儿不得出门,她只好问了两句,得到的回答皆与观南所言大差不差,确是越参与越筑将她送来的,后有急事就走了,无非是要出使三川,越筠儿也能猜到,但江氏不曾来,越芝也不曾来,别的他们更说不出了。
都是越筠儿自己院儿里的人,料得不会同她说谎,叫越筠儿愈加迷茫起来:
阿耶真要让我出家不成?
这方小院区区六人把守,是拦不住越筠儿的,观南也深知阻拦无用,无意多事,就看着越筠儿回屋翻过后窗、后墙出去,提起衣裙往外跑着,解了匹路边的马儿,要回家问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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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手脚利落的小厮跟在越筠儿身后,却悄无声息,只是跟着,因为此人正是越筑身边常用的那位观棋,哑巴一个。
走没几步后,越筠儿想了想,放慢速度与他并排,打量他道:“观棋啊,我以前听说,你这嗓子是出府之后发烧烧坏的,确实没有别的隐情吗?我对待手下如何仗义,但凡有点本事想去单干的全都放良,纵是看到路边的卖儿卖女,一出手也有百八十两银子,能跟盗圣拜把子的良心,你还信不过吗?”
若是放在从前,越筠儿绝不会有这一问,就单说观棋在越筑身边这么多年,越筑信他用他,全然不怕他记恨,也是个佐证,观棋又身高腿长,模样清朗,看着就比旁人灵透,跟在越筑身边识字算账,又当家丁学些拳脚,也不当如此愚忠吧。
可现在,她必须要试探一番了。
果然,观棋对她的话就只是摇头。
越筠儿心中稍定,便不再同他多说,策马入城。
她先寻到处小店,拿了顶幕离记在相府账上,又略一思谋,绕到自家票号,露脸支了两锭黄金,七拐八拐,捅|进一处花街柳巷,停在雨金小筑门前,故地重游,不过此番未曾算计个好的时辰,天还大亮,姑娘们还在休息,只有个小丫头坐在台阶上打瞌睡,被越筠儿惊醒,揉着眼睛给她拴马。
“你去叫琪琪同你们假母出来,”越筠儿清清嗓子,换出男声道,“我要给她赎身。”
小丫头一溜烟地跑去叫人,边跑边惊奇道:“怎么都赶在一起了呢?”
越筠儿头还痛得厉害,在院内随便寻了个位置落座吃茶,支着脑袋数过落沈春池的十八辈祖宗,很快就叫两位姑娘簇拥在身上,悠哉游哉。
反而观棋显得很不自然,抱剑站在门外,被来往女眷挑|逗得眉头紧蹙,索性闭上双眼,非礼勿视。
一位穿红的姑娘同越筠儿咬着耳朵,道:“我也会舞剑,公子看不看嘛,凭什么就叫她们这么好命呢?”
还没等越筠儿细问意思,琪琪打着呵欠出来了,甩开袖子将那红衣姑娘挤走,为越筠儿揉太阳穴解乏,同她絮絮起来,却不见假母。
原来是媛媛已被人赎去了。
那日评点花魁,月娘与媛媛不分高下,月娘是早被李季臣赎买过的,这不就剩个媛媛,很快也攀上了高枝,若问是哪位,竟也是个大熟人。
“正是太子左卫率韩怀萧大人。”琪琪笑道,“如今景平城里谁还能说太子殿下不懂风情呢?府上佳话已有这么许多了。”
越筠儿听得一阵心塞。
“我那把刀呢?”她摸着腰带问。
“也带走了,”琪琪依偎在越筠儿怀中,温柔地看着她道,“我女兄的妆奁里一半是公子家财,能带的都会带走,所以公子且不急着赎我,待我女兄先破费了,将我赎走,公子再去她那里寻我,我顺便将公子的爱刀拿回来,岂不节省许多?”
越筠儿笑道:“你倒是会算账,那我何时去寻你呢?”
琪琪勾住她的小拇指晃晃,咬唇道:“媛媛同我约好,端午前整治完家私就来接我过去的,公子还等不起这两三日吗?”
“我等不起?”越筠儿见她神清气爽,眉目间虽有倦怠却一扫阴霾,人已同之前的作态全然不同,心情也随之舒畅,捏住她的鼻尖,道,“我怕是你等不起,日夜惦记着我呢!”
琪琪笑成一团,还要留她打闹,被她推说另有急事,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出门,为她整理衣领,叮嘱道:“我看公子既然穿了一身道袍,以后若有行差踏错,难免授人以柄,下次还是入夜再来,或者不来,我知道公子心中有我,这辈子都值了,有甚么话不必着急,上刀山下火海的,着人给我带张条子就是。”
等在门口的观棋听见这话,似乎甚为赞扬,回头与琪琪打了个照面。
“知道了。”
往日于越筠儿不过东风马耳的,今日倒听了些许进心里,这就上马离去,临了冷不丁又听见之前那穿红的姑娘乱嚼舌根,先是道“她女兄还能回来,便剁了我的头给她当球儿踢”,又道“若来早来了,甚么样的家私要整治这些天呢”,叫人身形一顿。
但终究要快马加鞭,回去换掉这身道袍是真。
越筠儿对琪琪多有不舍,满心怜爱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困恹恹地倚门目送自己远去,耳畔蓦然回响起一句月娘子在《莺歌行》中的唱词: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想到这首曲子,越筠儿又再次想到了柳姨娘。
姜简忠是有意糟践越筑,才公然提起柳姨娘的低微身世,反叫月娘子一句话拨了回去,落得没脸,更如条薄纱,隔住了越筠儿与这些风尘中人,随风飘摇,半遮半掩,动人心绪。
思来想去,她调转马头,决定不回家了,改冲柳姨娘的小院儿奔去。
柳姨娘不住在越府上,而是单有一所别院,越参和越筑常年住着的,越筠儿却从未去过。
她也从未见过柳姨娘,只因江氏恨着柳姨娘,原由再明朗不过,毕竟内宅的事,无非谁比谁得宠,谁生了儿子,这么两个说法而已,柳姨娘都占上了,江氏恨她也是自然,做女儿的,也自然要向着自家娘亲,可眼下越筠儿的成见渐渐动摇起来,加上观南和观棋身上各有谜团……
她是必当会会这位姨娘的——
她有月娘子漂亮吗?有那样一把天生的好嗓子?
抑或像永真公主般内秀,能出口成章,倚马千言?
越筠儿猜测着,已有些期待,到得院落附近,随手指了位顺眼的美貌少女,先打探起情况。
“咳咳,这位姑娘,你可知道这条街上有位柳氏,唤作柳素娥的吗?”
那“少女”穿一身天青色男装,不施半点粉黛,奈何长了双脉脉含情目,吟吟花瓣唇,鼻如悬胆,眉飞入鬓,刚柔兼备,难藏其锋,怀抱张桃木琵琶,正在路边抚弄琴弦,摆摊售卖字画,闻言先是看了眼越筠儿身后的观棋,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她看过,才执团扇挡住笑唇,打趣她道:“二姑娘,你尘缘已了,怎么还来自找烦恼呢?”
越筠儿大吃一惊,这才发现,此人的桃花儿眼简直与越筑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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