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背景02

游宇路常常发呆，再加上他走路时总垂眼数路面上的磁砖，若是认识的人迎面走来，对方起码要唤他三声他才会回过神。

        当他抬起头时，有时对方可以在他的眼中看见乍现的光，但那点光若有似无，很快就消失了。

        究竟那一秒钟是看见了人所以开心，还是灵魂被拉回了现实所以惊吓？这问题从来没有人探究过，久而久之，好像也没人看见光了，和他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少，他走路时依旧低着头，犯焦虑的时间越来越频繁。

        游宇路走出捷运站后，不敌面对人群的恐慌，他设法转移注意力，点开手机里下载好的白噪音程序，戴上耳机，听一听潮汐的声音，慢慢释放焦虑的他。

        他听着耳边的浪声，趁着搭手扶梯时偷偷闭上眼，在脑海里想象海，不是那种沿海城市带着海鸥叫声的海，而是隐藏在乡下一隅，那静僻无人的海，路人三三两两，他一个人坐在和所有人保持一定距离的位子，时节或许是春天或秋天，是适合发呆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称不称得上”好日子”呢？

        当他在看海时，尽管身边没有人他还是会感到焦虑，这样的焦虑不是单纯地想逃离一个环境，相反，他想融入这个环境，想把自己的存在彻底抹去，想把自己粉碎成灰，不留痕迹地撒在沙滩上。

        上次，游宇路独自去看海，带了一本书还顺道买了杯饮料，打算渡过悠闲的下午，结果当他坐在沙滩上看着起伏的海波，一点看书的兴致都没了。

        他起身，抖去屁股上残留的沙粒，麻利地脱下鞋袜，没有任何悬念往海走去。

        他先是安份地踩在浪的边缘，打算慢慢习惯海水的冰冷，他看着自己的脚背被充满白色泡沫的浪覆盖，泡泡黏在他的脚踝上，海水刺激肌肤，有点痒。

        他俯身用手挠了脚踝，恰时浪又来了，水花溅到他的眼镜上，他被突如其来的浪吓得退步，浪又走了，刮走脚底下的沙，打破他的重心，他跌坐在原地，裤子湿了。

        那瞬间，他有种直觉──走进海里，直到走到尽头。

        他朝着一望无际的海平面走去，那时正值退潮，浪还不算大。

        当海水浸泡他的下半身时，他有股奇妙的感觉，他想确认这样的感觉为何，于是又继续往前走，他的脚陷入沙里，冰冷刺脚，刺激感蔓延上来。

        一开始他踩到一些垃圾和小石头，前进三步又被浪打回来，后来他干脆游起蛙式，在换气的同时吃进一大口海水，当头又下探到海面下时，他闭着双眼，放空脑袋，漫无目的向前游，继续换气，再继续游，直到他终于游到离岸有些距离的、没有卷浪的海面。

        四周只有他和海，他放松身体向后仰，保持呼吸畅通，在海面下的脚来来回回踢，感觉自己像只水母，变得透明又飘忽。

        起初他感到很恐慌，感觉自己像个疯子，想起以前家人老是告诫他不能一个人去海边，他还想起他刚学游泳的时候总是感觉身后有鲨鱼在追他，担忧和焦虑让他越游越喘，他会突然大叫往后看，结果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救生员的吹哨声，把他赶离长泳道。

        而他现在真的在海里，听觉一下被海水覆盖一下又暴露在空气中，他看着天空，薄薄云雾和淡蓝色占据他的视线，气息渐缓，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灵魂被抽出身体。

        他想确认那股莫名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此刻什么也不怕，即使现在躺在海中央，任凭那只鲨鱼在他身下盘旋，蓄势待发将他一口吞食。

        游宇路倏然感觉自己可以跟鲨鱼说话，他也可以跟所有进驻过他脑海里的声音说话，他想质问那些声音，吼着：“你想吃掉我吗？你一直追在我身后是因为想要吃掉我吗？你是想要我去死吗？

        那你吃吧，我已经不害怕了，我感觉不到『害怕』。

        我好轻，可有可无，没有呼吸，没有意义，没有存在的感觉。

        这么久以来你都在我身后游着，追赶我、使我焦虑使我恐慌，那你来吧，来啊！快点！吃掉我！反正这不都是我们所期待的结果吗？”

        他希望真的有外力让他的愿望成真，只可惜老是事与愿违，什么都没发生，最后他还是一如既往乖乖游回岸上。

        这趟冒险唯一改变的是他的人生从此在毁灭和温驯两点来回跑，死亡的苗头越来越大，寄生在他心上，脓疮把他整个人撑大，一戳就爆。

        那天是游宇路第一次直迎那些焦虑、忧郁与恐惧，他觉得很畅快，也觉得很沮丧，他没有能力反击生活的一切，脑袋里的声音叫他去死，他就真的走进海里了，像他这样的疯子活在世界上真的可以吗？

        他身体的掌控权被夺走，失控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走在路上总觉得自己很卑微，他的步伐总是比其他人都还要来得低。

        其他人若无其事地过生活，他们的轻松和理所当然却是他拼尽全力才可以做到的，而这样的他却只被看见优秀的一面，没有人看到他背后为了让自己和”一般人”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努力，都是徒然。

        他把自我认定依着轮廓画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圈，他是一个孤立的圈，而”一般人”就在圈圈的外面又自成一圈，可笑的是他明知他是孤独的存在，却还是花了更多力气用来把自己变成”一般人”。

        游宇路回到租屋处，甩上厚实的红色大门，响声还在楼梯间荡，他取下耳机，按下扩音把音量点到最大。

        他以为回家以后那些恐怖就会被关在门外，可是那些感受仍穷追不舍，通通闯进房。

        游宇路缩在椅子边瑟瑟发抖，脑中有千万思绪飞越碰撞，他坐回椅子上，抽出日记本，握着笔歪歪斜斜写下今天的日期，写了一些字，几个词汇七零八落勉强拼出一行字──怕死、做不到、救我。

        潮汐声还在，浪来了，浪走了，房间被海水灌爆，他溺水般哭了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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