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背景03

昨晚游宇路写完日记以后，随便阖上书就去洗澡，之后他熟稔地灭了小灯，掩紧窗户，点开香氛机，滴了熏衣草精油，睡前不忘把助眠药吃了，做好所有能让他一觉好眠的准备，但仍旧辗转难眠。

        他想触碰日记，把痛到说不明白的感受都一一写出来，可是那些恨意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若是真的写下来了也不忍直视，因此寂静地哭一宿。

        为了不让眼泪滴到枕头上，他在下方垫了一条小毛巾，处理自己的伤心难受，在床边备妥卫生纸，以免自己被鼻涕呛死，他边擤鼻涕边告诉自己该睡了。

        他不敢去想自己哭了多久，像死人般缩在被褥里一动也不动，哭完的隔天不仅眼睛肿，还压了满脸毛巾痕。

        睡眼惺忪的他下床后走没几步就踢到纸箱，这时他才稍微回过神，前天搬到这里只先把打扫用品、洗漱必需品以及日记拿出来，他的画具、衣服都还躺在寂寞的角落。

        他觑一眼家当，不着急，旋身踱步至窗边把窗帘拉开，凝视阳光穿透玻璃，一道光束射在他窝一整晚的位子。他走到书桌旁，把窗台的玻璃片拉开，用细绳把窗帘乖乖系在挂钩上。

        也许是昨晚把难过都哭光了，他一早看到阳光觉得心情不赖，徐徐微风吹进他的房间，明媚一片。

        他决定今天要来好好整理房间，顺道整理自己，还妄自菲薄地下了要在这里脱胎换骨的决心。

        他走到厕所刷牙，一打开灯看见镜中的自己，冷不防对脸上的压痕小小哀嚎一声好丑。

        游宇路的外貌说不上俊美，有着一张稚气的童颜还算可爱，很常被人认成高中生，朴素又乖巧。

        他不太打理自己，因为想省钱所以每次都去一百元的理发厅，且总是拖到头发长到难打理的时候才去剪短，照他说法，这才是把一百块发挥得淋漓尽致的表现。

        现在他的头发正好长到该剪的时候，但他想到一出门就会被夹在人群里就烦得没动力，所以他随手抓了一条橡皮筋把浏海绑成一柱冲天炮，只要头发不要阻挠视线就好。

        游宇路洗了把脸，别过头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他不喜欢自己看着狼狈，就像打扫一样，因为他的人生已是一团糟，所以不能连环境都跟着脏乱。

        在开始整理以前，他点开笔电里的音乐库，放起日文歌。

        他没有学过日文，但以前看日剧时稍微学会一些简单的词组，他知道”没办法”念作”しょうがない”。之所以记起来是别人总是对他的烦恼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拍着他的肩跟他说没办法，要他只能学着乐观一点，逼问他又有何办法，因为听太多遍，所以他看日剧时听到角色讲这句话便默默记起来了。

        游宇路接连打开五个纸箱，取出物品，纷纷放到恰当的位子上。

        他搬出家后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不仅拥有自己的空间，能尽情做想做的事不必担心影响别人，这种自由让他舒服，他能做自己的家事、洗自己的衣服、折自己的被子，在这个家得到好多掌控权。

        尽管会有感到孤独的时刻，因为没有人和他分享生活大小事，很多含糊不清想说的话哽塞在喉中又被咽下去，全堆积在心里。

        虽然一切都很糟糕，但他会在新家得到片刻安宁，他不想去思索太多，即便这样的恬静舒适是短暂的，但至少不用回到过去担惊受怕的日子。

        游宇路把日记和行事历还有几本未读的散文集放在书桌的右上角，用书挡版撑着，他又蹲回纸箱前翻找东西，把它夹在日记跟散文集的中间，放好以后纠结了一会儿，最后把它取出来，谨慎地翻开。

        那是本相簿。

        前三页是游宇路小时候的照片，有一张婴儿时期的照片，再来是三岁的照片，游宇路看上去是刚学会走路，穿着会发出吱吱叫的凉鞋，那张照片是晚上拍的，闪光灯在游宇路的脸上打出不协调白光，但他还是笑得很开心，婴儿肥堆在双颊上。

        他的脸没有太大变化，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线，只是长大后的游宇路变得不太爱笑，笑容从他的脸上被遗忘，他已经很久没看过自己笑的样子，也根本记不起来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

        下两张照片分别是游宇路的父母亲抱着他的照片，那时的他是个仅仅三岁需要人哄的孩子，在父母亲的怀抱里待得泰然自若，不像现在，父母已离婚，他不再拥有与他俩三人同框的照片。

        再下一张照片已是十岁之时，中间七年他没有留下任何照片，父母在这年间早有新欢，他的家庭从三岁后开始四分五裂，这本相册就是证据。

        所有搜藏在里头的照片都是他从亲戚家搜刮来的，他会在一整箱相片中寻觅自己，仅存的照片充其量是亲戚顺便拍下来的，或许那些亲戚从没想过，他们的举手之劳是他二十年来仅留下的几张过去。

        在翻找照片的过程格外心酸，其他表兄弟姊妹的照片总是堆满一大箱，他在亲戚的笑脸下拚命翻找自己的照片，一共在五个亲戚的家里找到了自己的照片，除了婴儿时期、三岁、十岁、十二岁，还有两张最重要的──父母的婚纱小卡。

        高中的暑假，奶奶家正在重整老屋的电线，奶奶在整理旧物时找到了他父母的结婚纪念册，那是他第一次见他俩的婚纱照，也是他在他们离婚后，首次找到他们相爱过的证据。

        游宇路小心翼翼地打开尘封已久的精装册，母亲梳着老派的卷发，父亲的脸庞青涩，他们两人在照片里看来矜持。

        他看着婚纱照，脑子想的却是小时候父母吵架的声音，其实他没有看过父亲打母亲，唯一的画面是椅子的后方。

        小时候，父母老是要他乖乖坐在椅子后吃零食，给他一包糖果和巧克力后，大人的战争就开始了。

        他听不懂他们讲了什么，仅是感受那压迫的氛围就想哭，但他不会在受到惊吓后嚎啕大哭，只会被吓到呆住，默默把手中的巧克力往嘴里塞，他静音的哭就是从他用零食把自己的嘴堵满开始的。

        游宇路摇摇头，把糟糕的回忆抛脑后，奶奶也在旁边看自己儿子年轻时的照片，吆喝他老帅了。

        游宇路憋着眼泪：“奶奶，你可以把这本收起来吗？我长大后来拿。”

        奶奶随口回一句好，下秒又继续看照片。

        回家之后，游宇路偷偷跟母亲说在奶奶家找到了他们以前的婚纱照，母亲立刻变脸，斥：“不要拿回来，放在那里就好。”

        游宇路勉强点头，答应她不把纪念册拿回来，但只是谎言，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想把纪念册留在自己身边，他不会让其他人看到，他会把册子偷偷收在房间的角落，藏进他的心里，独享所有。

        一想到这件事，他血液沸腾，打算下次回奶奶家时，不管不顾都要把结婚纪念册带回来。

        回去那已是五个月后，他趁其他人都不在的时偷偷问了奶奶册子放哪里，奶奶边炒菜边大声地吼，盖过抽油烟机的轰轰声，回他：“早丢了啦！”

        游宇路垂下双眼，冷冷地回：“喔。”

        他不敢去想那本册子被丢进垃圾车的画面，他感觉自己也被丢掉了，他的过去和那些腐烂发臭的垃圾一起被焚烧掉，彷佛永久地化为灰烬，消失在这世界上。

        他什么也没说，就算他有怨言又有何好说？

        照片不见了，记录着那些真正消逝的过去的照片真的不见了，似乎是在告诉他，他的父母早就属于别人，这个世界是如此骇人，到底想把他的脸打得多清醒才会满足？他知道的，他的父母早就不相爱了，他只是累赘罢了。

        游宇路阖上相簿，阻止准备夺眶而出的泪，转移心绪，瞥见在墙角边被摊平的纸箱，像找到一条救命索，他二话不说抓着纸箱，套上鞋冲出房门。

        他走得太急太赶，出大门时不小心撞上正好回来的其他房客，他火速低头尴尬说了对不起就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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