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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苍前尘


  她的生命是牺牲了别人之后才延续下来的,一个少年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一切,只为了某一天,活生生地把他的心脏切出来,安进她的胸膛。

  罗环看到了她想看到的,关于沐玄和叶想的过去的梦。

  沐玄的这一个梦境正在渐渐退去,罗环的意识也在恢复。

  唔,似乎也到了该逃的时候了?

  然而,又一个梦境轻轻飘来,在梦和梦交叠的边缘,隐约能看到一团一团的漆黑在蠕动。

  那是,过于悲伤又痛苦的梦境。

  沐玄设置的陷阱就在那里……罗环几乎可以肯定这奇妙的预感。

  她呢,从来都不喜欢赌博,做事也总是喜欢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

  反正她现在想知道的事情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没兴趣继续傻乎乎地踩下去中陷阱——只从陷阱里拿走饵食,才是一只优秀的野生动物所应该做的。

  就在她要从交错的梦境里及时抽身的一瞬间,之前的梦境里,正低头查看尸袋的金发青年猛地抬头,罗环惊悚地发现,他们的视线相互对上了——那个金发青年看到了她!

  这不可能!对方只是沐玄遥远的梦境里的人物!

  他不可能看得到她的啊!

  在她慌乱的一刹那,又一个梦境覆盖过来。这个漆黑色的梦带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女人恐惧而声嘶力竭的呼号在四周恐怖地回荡!

  “我不要生下他!我不要生下恶魔的孩子!”

  无法形容的哭号尖叫不断响起又落下,然后,黑暗中的一点突然有了微弱的光,那个妖艳美丽的少年出现在了梦境的彼端。

  沐玄!

  这是那次她窥视叶想的梦境里所看到的景象!

  只不过这次亲身经历,远比上次更加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危险。

  黑暗在脚底蠕动,渐渐抓住了她的脚踝。

  挣脱不开!

  不,准确地说,是像被魇住了一样无法挣扎。一声脆响,她的面前浮现出了一个“净”字,然后在下一秒破碎。

  罗环心里一沉。

  糟了,华阳给她的护身符坏掉了!

  正在她脑袋里转着“到底该怎么办”一类念头的时候,那个少年正如叶想的梦境中所表现出来的一般,以残忍而妩媚的眼睛凝视她。

  “我是死人的孩子。”他微笑着对她说。

  “我是吸干了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被人称为我的母亲的那个女人的血肉……然后在她临死前的诅咒声里降生的。”他愉快地说着,甚至笑了起来,黑色的眼睛弯出一个状似温柔的弧度。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期待我的到来——而这是多么让人觉得愉快的一件事情啊……”

  然后,那个少年靠近她,伸手,要抚上她的脸颊——

  就在这一瞬间,梦境整个粉碎了!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梦境无声地安静崩塌,无数个梦境彼此之间互相抵消破碎,空间和空间重叠着、穿透着、像是碎落的玻璃碎片一样交织着诡异的美丽。

  梦境四散开来,像是猛然绷断的琴弦高高抛向天际——

  在这一瞬间,禁锢她的黑暗也消失不见了——一切都消散退去,梦的世界里又恢复了一派虚无的平静。

  梦境的碎片远去,在原本站着沐玄的地方,从沐玄的梦境中窥视到的那个金发青年以笔挺优雅的姿态站在那里,金色的眼眸正看向她。

  呃……这算是被抓了个现行吗?

  罗环的额头上垂下一排冷汗。

  “……一位淑女,是不应该在晚上到处乱跑的。”金发青年盯着她看了一阵,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优雅动听,却没有丝毫起伏,听起来就像电子合成的声音一样。

  罗环倒退一步,不知道接什么好。

  青年继续说道:“这个世界太危险了,就算要去哪里,也应该带上自己的骑士。”

  “哎呀,多谢指教,我以后一定会记得的。”

  还没等罗环回话,她身后忽然伸出来一双手,抱住了她的肩膀,感受到熟悉温暖的瞬间,她放心地大大叹了口气。

  ——啊啊,华阳,你终于来了。

  华阳从后方抱住罗环,轻轻把她带入自己怀中,银发的少年眯细一双绯红色的眼睛,微笑着看向对面金发的青年,手指伸到面前,轻轻松松地晃了晃,“所以,不要对我的公主出手哟!我家的公主可是非常清纯矜持的呢。”

  罗环瞬间被万吨黑线击倒。

  什么清纯又矜持啊?!在她没有注意的角落,白痴狐狸到底啃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还没傻到在这种情况下和华阳呛声,只是无比怨恨地在心里又记下了他这一笔。

  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看向这个方向,过了片刻,抽动了一下唇角,伸手,白皙的指头指向了罗环的左眼:“左眼?”

  罗环只觉得左眼立刻一疼,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捂,身后的少年已经伸出了一只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烧灼一般的疼痛消失,华阳的掌心透出一股清凉的触感。他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别担心。”说完便抬头看向对面金发的青年,声音又恢复成了一贯的懒洋洋,“呀,没错,是左眼哟。”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发现,你居然如此执著。”青年的声音里带了种无法形容的、淡淡的嘲讽味道。

  华阳完全无所谓地耸耸肩,“没办法,我对我家公主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惺惺相惜嘛。”

  金发青年不由得多打量了罗环几眼,然后再次扯动了一下唇角,“既然是这么重要的公主,那可要仔细看好才行。”

  华阳很慎重地点头,他拍了拍罗环的头,宠溺地说了一句:“来来来,好女孩乖乖去睡觉吧,接下来是大人们的时间了哟!”

  大你个头!罗环在心里比了一下中指,要不是处在这么奇怪诡异的情况下,要不是实在有点儿担心叶想,她现在就要帮某人清清被荼毒的脑子!二话不说瞪了白痴狐狸一眼,在华阳的力量牵引下,她慢慢离开了梦的世界。

  金发青年盯着罗环消失的方向看了片刻,轻轻挥手,四周景物陡然变得鸟语花香。两人之间出现了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放着热腾腾的皇家红茶和维多利亚式三层点心。

  “坐下来好好谈如何?”金发青年礼貌地征询对方的意见,“毕竟,我们也已经一千多年没有见面了。”

  华阳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大方地点头同意,不过也提出了要求,“我要喝豆浆。”

  于是他的面前立刻出现了一壶豆浆。

  金发青年坐在帝政风格的无扶手靠椅上,双手交叠,沉思了片刻,开口问:“这次……我们要从哪里谈起呢?”

  “就从沐玄谈起如何?”华阳笑眯眯地道,“你们‘秩序’一向神秘兮兮,但是这次事情已经把我的公主牵扯进来了,可别想很轻松就打发我哦!”

  他偏偏头,念出金发青年的名字,“你说对吧,葛叶?”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

  叶想睁开眼的时候,只能看到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月光,沉淀在夜的海洋中。

  罗环从梦境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叶想这样静止的姿态。

  她是旁观了整个梦境的人,现在却反而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默默地走到床边坐下,她看着用手腕掩住眼睛的少女,本来以为她在哭,可是那面颊却是干的。

  是伤心到哭都哭不出来吧?不,她想起来了,叶想使用的是义眼,为了保证接驳的神经元的正常运作,泪腺早就被切除了。

  是……无法哭泣的公主呢。

  一个人的生命是夺取了另外一个人的生命才延续下去的,这样残忍的事实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泰然自若地接受的。

  何况是叶想这样单纯善良的女孩子。

  无计可施,罗环推推她,轻轻唤了声:“喂……”

  叶想没有动静。

  罗环在椅子上抱起膝盖,把下巴放在了膝盖上,她低声说:“不要这样子啦,你妈妈也是为了让你活下来啊……天下做父母的都是这样啦……”

  “你的父母也是吗?”终于有回应了,那声音嘶哑得仿佛大哭了几个钟头一般。

  听到叶想的问题,罗环被针刺到一般颤抖了一下,过了半天,她才低声道:“……不知道……”

  关于父母的印象,其实已经开始模糊了……

  三年前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当她兴高采烈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有关父母的一切都消失了。唯一证明父母存在过的,只有桌子上放着的一张转学文件,和那张写着“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可以离开零学院”的字条。那时候,她难过惶恐,几乎崩溃。

  在这三年里,她无数次告诫自己,父母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忽然离开的。

  没错,他们一定是为了保护她才离开的。

  她只能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只能这么相信。

  不然她还能相信什么?整整三年的杳无音信,是要让她相信其实自己只是被抛弃了?或者干脆相信父母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不,绝不。那么温柔那么爱她的父母,是绝不会抛弃她的,更不可能丢下她死去。

  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们不得不匆匆离开她,甚至连信息也不能通。

  父母说不可以离开零学院,那么,她会做一个乖孩子,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离开,她尽自己一切可能赚取金钱,拜托外面的徵信社寻找父母的下落。

  罗环迟疑的回答,让叶想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突然转换了话题,“……罗环,下个礼拜是不是有联谊茶会?”

  联谊茶会是零学院的一种特色活动,美其名曰是为了培养大家的社交能力。简单说来,就是以寝室为单位,把寝室布置成茶会或者沙龙,邀请想邀请的人来——这在罗环眼里就是“吃饱了撑的”一语的最佳注解。

  一向都忙着赚钱,早就忘了学校还有这种活动,听了叶想的话,罗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点头道:“啊,是呀,怎样了?”

  “我想邀请沐玄来参加我的茶会。”她平静地说道,然后在罗环开口之前,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的姿势,“然后,罗环,拜托你今天晚上离开一下好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罗环看了她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叶想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片刻之后,叶苏眉冷静优雅的声音从电话一端流了出来,“……阿想?这么晚了打电话过来,出什么事了?”

  “……”可以问吗?问刚才自己梦里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真的可以问吗?而自己又希望问出来什么样的答案呢?

  叶想痛苦地闭上翡翠色的眼睛,在思考了片刻之后困难地开口:“母亲……您……知道沐玄这个名字吗……”

  叶夫人在手机另一端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但是这只是瞬间的事情,她随即平静下来,冷静地开口反问:“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名字?”

  “……因为……他说他是这个世界上和我最亲近的人。”她有些困难地继续,“母亲……可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她想知道……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苏眉没有立刻回答她。

  沉默许久之后,她才以微弱得让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小想,你真的那么想知道一切的真相吗?”

  “……我想知道。”叶想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继续道,“请告诉我吧,母亲……”

  手机的另外一边,即使知道女儿看不到自己,叶苏眉还是垂下了眼睛,秀丽的嘴角是没有感情的弧度。

  她似乎在大脑里组织了一下措辞,然后才思考着开口:“你知道吗,阿想?你有一个姨妈,叫叶蓝。她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哦……”叶想翻找着记忆,慢慢回想起那个模糊但温柔的美丽身影,“我还有一点印象……姨妈好像很喜欢笑,又很恬静……她似乎是……在我四岁那年去世的?抱歉,我记不太清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记忆太模糊了,这么说家里好像没有姨妈的照片。可是,母亲,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她是生下沐玄之后发疯而死的。”叶夫人沉重地说道,“叶蓝死后,我亲手把她所有的照片全都烧掉了。”

  叶想被这个答案冲击了一下,沐玄居然和她是表兄妹?!

  这就是他所说的“最为亲近的血脉”的由来吗?

  不对,等等!

  “母亲,如果姨妈是在我四岁那年去世的,那沐玄今年应该十二岁啊,为什么他看起来……和我一样大?”

  不,应该说,在梦里,当她还只有几岁大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十六岁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也不清楚。”

  “……但是我说沐玄和我一样大,您听起来似乎并不惊讶。”有内情,她的母亲一定还在隐瞒着她什么!但是如果母亲存心瞒她的话,她根本不可能逼问得出来。

  叶想迅速放弃在这一点上纠结,提起另一个问题,“那沐玄他父亲是姓沐吗?”

  “我不知道。事实上,除了叶蓝本人,没有任何人知道沐玄的父亲是谁……不,也许你外公知道……总之,他的名字是你外公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外公会给他起这个名字……现在想起来,或许是他父亲的名字吧。

  “沐玄出生的时候,你姨妈就疯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嘶喊着说他是死人的孩子,是恶魔的产物。然后在她死亡的一瞬间,沐玄出生了……”以仿佛梦呓一般的语气述说着,叶苏眉似乎回忆起当年的景象,向来冷静的女性也禁不住放低了声音。

  “那是个很可怕的孩子,非常可怕……你知道吗?他出生的时候,第一个表情就是看着自己母亲的尸体笑了出来。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想要立刻把他送走,却被你外公制止了。他说,这个孩子是为了小叶子而诞生的。”

  她顿了顿,“你知道的吧?RAT症——内脏腐坏综合症,我们叶家的遗传疾病。这个病一直困扰着我们家族,你是家族史上最年轻的发病者,你的心脏有问题,在寻找不到适合你的配型心脏之后,你外公发了狂一样投身到实验中去。他说,他要为你创造一个足以拯救你的天使。”

  “……那个天使就是沐玄,对吗?”叶想的声音颤抖着。

  她的母亲继续说道:“那个孩子一出生就做过检测,你的免疫系统完全不排斥他。你外公说沐玄是为你诞生的孩子,然后就带走了他。直到你外公去世,我才第二次看到沐玄……那时侯他已经是十六岁的样子了。正好那时家族里有其他人发病,为了确保给你移植的效果,我就移植了这个孩子身上的器官。然后我发现——他居然不会死!”

  “摘除了胃、肝脏和肾脏,不依靠体外生命循环系统,他居然也没事……那个孩子真的是一个怪物,他是一个——”说道这里,叶夫人神经质地咳嗽了两声,而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听着的叶想突然插嘴:“一个被挖去心脏也不会死的人,是吗?”叶想这么说,声音因为极度压抑的紧张,反而显现出一种冷静的味道来。

  “是吗?妈妈?”她轻轻地问,纤细的手指握紧了手机。

  叶苏眉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以为女儿只是见到了沐玄,或许还从他那里听到一两句奇怪的话——毕竟,谁会大剌剌地宣扬自己是一个被挖出心脏给别人,还仍然活着的怪物呢?

  但是显然事情并非如此!

  “你!你!你全都——”

  “是的,我全都看到了。在梦里。可是我本来不想相信的——至少在和您确认之前。现在我都想起来了,六年前,我曾经严重地发过一次病,但自从那之后,我的心脏病就再也没有发作过。母亲,是不是因为您给我移植了沐玄的心脏?”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是话语里无法掩饰的尖锐却让叶苏眉沉默了相当长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连月光的投影都开始在房间里飘零,叶夫人那仿佛沉淀一般的声音才从话筒里传递了过来,刺激着叶想的耳膜。

  “……我做得有什么不对?”她的声音像是沉浸在冰水里一般地冷酷,“我想救我唯一的女儿有什么不对?沐玄就是为了弥补你的不足才被生下来的——从没有人对此表示过反对,他自己、他的母亲、他的外公都没有反对过——反正他也不会死不是吗?那我拿他的心脏来救你有什么不对?!”

  叶夫人的声音在话筒里越拔越高,而叶想翡翠色的眼睛则相反地沉静下去,像是一潭深深的水,对着母亲几乎歇斯底里的责问,她没有丝毫的慌乱,声音也是一样地冷静,“……那好吧,母亲,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您在为我做心脏移植手术之前,就已经知道沐玄是一个‘被取走心脏也不会死的怪物’了吗?”

  叶苏眉所有的声音都在话筒的另外一端消失了。

  “您不知道吧?所以您当初做的,就是拿一条生命来交换我的生命。”叶想竟然笑了起来,她温柔地笑着,翡翠色的眼睛没有焦距地抬起,“……您没有错,我永远也不会责备爱我甚过爱自己的您。有错的人是我……是我不应该这么残缺地生下来……”

  所以,不管怎样的报复降临到她的身上都无所谓——

  那本来就是她应得的。

  她放下手机,坐了起来,脚踩在木制地板上,发出微微的声音。

  她需要安静地待一阵子。

  有太多东西需要冷静思考过之后才能下决定……

  无论她表现得多冷静,多么云淡风轻,又有谁会知道,当她确认真相时那种像是被雷电击到一样的痛苦——真实竟是如此的不堪!

  ——她的性命是牺牲了别人之后才延续下来的,一个少年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一切,只为了某一天,活生生地把他的心脏切出来,安进她的胸膛。

  而现在,他要回来讨还代价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没有开灯,叶想把自己丢在窗子旁边,感觉着月光冰冷而温柔地从她的容颜上滑过,而那种温度告诉她,她的整个身体都冷透了。

  风里带着水分,有些混乱而急促地从洞开的窗户和着月光一起闯了进来,为叶想苍白到没有血色的容颜更添了一分惨淡。

  “……似乎要下雨了……”她无意义地呢喃着,然后痛苦地把脸孔埋在了手掌之间——

  “……似乎要下雨了……”站在大厦的窗户旁边,沐玄黑色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神色看着天空,忽然说道。

  已经在窗户旁边站了N个小时以上的雕像终于说话了,冰耸了耸她那无形的肩膀,“哟,僵尸总算还魂了?”

  沐玄几乎能感觉到她正伸长脖子向外看去,声音里还带了几分怀疑,“……不过说真的,看起来不像要下雨呀,你不会是乱说的吧?”

  “你怀疑我的预测?”沐玄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继续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您老说下雨就下雨,我当然相信啊。”冰重复着她那无人能看到的耸肩动作,从后面欣赏少年优雅的身形,“你到底在烦恼个什么啊?”

  “你说……冰,我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好歹是我的守护精灵啊,冰。”

  “我可不知道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的任务就是守护你,这个指令是从我有意识——啊,以人类的说法来说,就是诞生的那一刻起就铭刻在我所有的组成灵子中。至于‘你是什么’‘我是什么’这种事情,我可从来没有想过——我连我自己到底是不是什么见鬼的‘守护精灵’都不知道呢。”

  “……还真是理所当然的坦率活法。”

  无形的精灵装模作样地行了个屈膝礼——当然,仍然是谁也看不到,“多谢夸奖。”

  从出生起就刻印在细胞里的使命吗?那么他的使命,是不是就是叶想?

  保护她,为她牺牲一切?

  想到叶想这个名字,沐玄忽然怨毒地笑了起来,不知不觉把那两个字念出了口:“……叶想。”他轻轻地说,却依旧不肯回头,“冰,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根据我看过的近百本人类言情小说的套路,你该用尽全力花样百出地虐待她折磨她,然后一来二去因爱生恨因恨再生爱,最后或者有‘仇’人终成眷属,或者两个人一起死翘翘。”她无聊地回答。

  沐玄只回了她两个字。

  “……变态。”

  “再次多谢夸奖。”

  沐玄觉得似乎听到了名叫冰的恶质守护精灵好奇地摩挲下巴的声音,“我说啊,你到底对叶家那位小姐,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似乎也是件很耐人寻味的事情啊。”

  被她说得一愣,沐玄呆了呆,下意识地重复:“感情?”

  “比如说啊,阿玄,你真的觉得你能杀得了她吗?”冰笑吟吟地对着他的罩门戳戳戳,看着沐玄有些狼狈地转身,她的笑声越发愉快,“说真的,如果你真想杀她的话,早就能杀了哦。当然,你可以找到很多理由,比如说五个月前才刚刚恢复再生完毕啊,不肯让我来动手是为了亲手享受复仇快感啊,把她放到最后是为了品尝把猎物慢慢地逼入绝境的乐趣啊之类的。

  “但是现在明明有来自第三方的强大力量插手,你为什么还非按兵不动呢?每拖一天,都意味着意外可能会随时发生哦——除非,你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杀那个女孩子了。”

  沐玄猛地转过身,狼狈地沉默。

  精灵的声音蓦地柔软起来,“阿玄啊,明明只是一个渴望温暖的寂寞孩子,就不要太逞强了。过去我们沉睡在那个该死的罐子里,那个小小的孩子围着罐子绕着,很开心地叫,说你是她的天使。那个时候,你是很开心的吧?”

  沐玄的脊背猛地绷紧,他咬着嘴唇,依然固执地保持沉默。

  “其实……沐玄,那个时候,被带上手术台的时候,你其实是觉得死了也无所谓,只要能救活她就好,对不对?所以才会不允许我动手救你吧?”

  是的,他记得,记得那个团子一样粉嫩的小女孩开心地叫他“天使”,絮絮叨叨地和他说着生活里的事;他也记得小小的少女苍白地躺在手术台上,毫无生气地宛如死了一样,那双翡翠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影子;他还记得自己怎样小声而坚持地对冰说“不要动手”……

  可是,他同样记得,手术刀冰冷地划过肌肤的感觉,记得内脏被活生生摘出去的感觉,记得再生时听着细胞一点点收缩、扩张、沸腾的感觉——那已经不是一种痛苦,而是绝望。

  他转身,面向冰的方向,微笑了起来,当这个苍白却带着仿佛玫瑰一般娇艳血色的笑容倒映在无形的精灵眼中的时候,冰冷的小小雨滴终于还是从带着温暖橙黄色的天空洒了下来,吻上透明的玻璃,而沐玄的笑容也完全被鲜血一般的艳丽感觉笼罩。

  看到雨水,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他悠闲地侧过身,手指敲敲玻璃,看着小串的水珠蜿蜒过玻璃向下滑去,“……她在哭。”

  他忽然说。

  冰完全无力,“老大,算我求你,可不可以把想说的话完全说明白?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不知道你在到底说什么。”

  “我感觉得到,叶想在哭。”

  “心电感应?”冰“嘿嘿”两声,真好啊……不愧是“以血和生命维系在一起”的两只,多么有宿命的感觉!

  少年却没有理睬精灵的讽刺,他只是陶醉一般眯起了那对漆黑的眼睛,喃喃自语:“多好,她为我哭了,她为我痛苦。”

  他的公主在为他伤心,为他哭泣。

  我的公主啊……不知道当你的血染上我的指尖的时候,你会露出怎样美丽的表情。

  连想一想,都让人觉得兴奋啊。

  “葛叶,沐玄就是‘玄武’吧?”

  在虚无的世界里,银发的少年懒得和对方废话,开门见山,直达重点。

  五行之中,玄武属北,其色为黑,其性为水,是仅次于中央麒麟的、最为温和的圣兽。

  听到玄武两个字,葛叶挑高了一边的眉毛,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没错,他就是‘玄武’。”

  银色的眉毛皱了起来,“‘玄武’不是应该睡在北边吗?怎么会忽然出现?而且变成这副鬼样子?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啊。我可从没听说过圣兽迷失本性,甚至连身体都被‘虚无’侵占了一半这种事!”

  “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葛叶端起奶茶喝了一口,“你知道的,一百年前通古斯大爆炸之后,气场和空间都混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秩序’和你们‘混沌’都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办法使用‘查知’。”

  华阳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场大爆炸里,首当其冲受害的就是北方的‘玄武’,他本来就是为了镇压那位‘女王’才沉眠在北边的,爆炸发生之后,他的力量全部用来维持当地不要彻底崩溃……”

  “结果没有力量再隐蔽沉眠之所的他,就被人类找到带走了?”

  葛叶点头,“一百年前,叶家的祖辈中有一个英国探险家,他在大爆炸一个月后就赶往通古斯调查。结果在半路上,他发现了一个从没被记载在典籍上,距今有数千年历史的古墓——我们都知道,那就是‘玄武’沉睡的地方。

  “然后他发现,坟墓的主人居然是活着的——被埋在地下的人可以在度过数千年时光之后,遇到空气而苏醒过来——这是奇货可居啊,大喜过望之下,他把当时没有任何能力的‘玄武’带回了英国。”

  “不对!那样的话,‘玄武’应该已经死了!把全力安定通古斯的‘玄武’带离北方大地,他会死的啊!”

  “没错,在他们刚刚回到英国时,‘玄武’就死了。你也知道,圣兽的死亡,是由躯体慢慢地在岁月中逐渐消失为开端,当最后连头颅都消失的时候,就是彻底死去了。”

  “……那沐玄是怎么回事?”

  “这就不得不佩服人类的大胆和力量了。”葛叶优雅地做了个手势,“在‘玄武’死后,叶家很快就放弃了研究,只是仍然保存着他的身体。直到叶想的外公,一个非常杰出的遗传基因学家继承了这个家族传下来的秘密之后,沐玄才得以诞生。”

  “……克隆。”

  “对。克隆。”

  叶想的外公克隆了无数个‘玄武’,但是他都没有真正成功。在实验过程中,他发现,‘玄武’具有非常优异的器官移植可行性,几乎可以和任何生物进行器官移植,而丝毫不会产生排异反应。人类当然无法理解这里的原因,但是你我都知道,那是因为‘玄武’有着包容万物水的特性。”

  “然后这个时候,叶想诞生了。很不幸,她两岁的时候,被确诊得了RAT症,心脏无法配型,她活不过七岁。为了拯救自己心爱的、唯一的外孙女,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叶想外公的脑子里成型了。既然培养槽不行,那就尝试一下母体吧。选择一个母体,让克隆的‘玄武’被‘生’下来。

  “这个母体就是继承了父亲对生物遗传学的热爱的叶蓝。一方面为了科学,一方面为了给自己疼爱的外甥女一个存活的机会,她同意了。把自己作为母体培育,亲自记录下一切的变化,选择玄武的宝珠作为培育对象。叶蓝成功了。

  “可是,计划进行到一半时,发生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失误——那个被培育的胎儿在母体中就有了自我的意识,而一个身体内两个精神的后果就是母体真正疯了,在生下‘玄武’的克隆体之后她就死了。

  “人类很强大吧?自然界需要数百甚至上千年才能诞生一个的圣兽,他们只用了几年就培育出来了。不过,大概是因为克隆导致的不完全的缘故,或者是因为母体在孕育时发疯的缘故,‘玄武’的克隆体一出生,就被‘虚无’污染了。他没有继承应有的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能运用自己力量的万一。”

  “他成长得非常快,两年左右就成长为了‘玄武’当年沉眠时候的样子。可惜,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彻底被‘虚无’污染了。”

  听到这里,华阳摇摇手指,笑眯眯地接道:“好啦好啦,之后的让我来猜一猜。当你找到‘玄武’的时候,洞悉了叶家的整个计划,又发现‘玄武’已经被污染得没救了,你就产生了一个更加大胆的念头——既然叶家可以复制出‘玄武’来,那么移植了‘玄武’器官的人类,是不是也有可能成为‘玄武’呢?然后,你选中的试验体……”

  银发少年微笑,手托着下颌,看着对面不动声色的青年,“是叶想对不对?”

  “你一向都很聪明,华阳。”

  “呀呀,活了几千年,这点儿智慧总是要有的。”华阳笑容可掬,“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做呢,葛叶?”

  “我也想问问你同样的问题,华阳。没错,我是选择了叶想来做实验。从沐玄诞生开始,她就每天饮用沐玄的鲜血来控制病情,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比他们两个更加接近的血脉了。”

  “我可是很单纯地只想守护我的公主。至于你嘛……我再来猜猜,你是不是想继续为叶想移植‘玄武’身上的器官?比如腿、眼睛之类的?”

  “……有的时候太聪明不是好事,华阳。”

  “我倒觉得怎么样也比犯傻好。”华阳双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笑眯眯地看向他,“总之随便你吧,我对这种东西可没兴趣。”

  随手一拉,一片黑暗被他扯了出来,如同一件宽大的袍子遮蔽了他的身体,银发少年消失在了这片黑暗中。“只要你别牵连到我的公主就好了。”

  有着冰冷美貌的金发青年捧着奶茶,对着少年消失的方向,轻轻吐出两个字:“……笨蛋。”

  叶想的茶会开始的时候,黄昏的天空飘下了雨滴。

  沐玄走入叶想和罗环所在的寝室楼时,最先飘下来的细细雨水恰好落到了他的肩上。

  这是一场只有两个人的茶会,印着玫瑰图案的请柬上,只有一个名字。

  罗环和华阳站在门口,华阳是一贯地吊儿郎当,罗环则像只猎犬似的紧紧盯着他,他笑了开来,无所谓地摊手,表现出“我很乖,放心,我今天不打算找你们麻烦”的态度。

  看到罗环气得发白的脸,他突然就想起了几天前罗环把请柬交到他手上时的不清不愿。

  啊,那时候她的表情还真是有趣呢。

  这么想着,他故意礼貌地要求罗环让开,在一头蓬松长发的少女脑门跳青筋的时候,悠然走进了房间。

  茶会现场布置得非常高雅,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体现出了十八世纪伦敦的风情——不愧是有着英国血统的少女所布置的。

  茶会的女主人没有启动义眼。

  也许,是因为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沐玄。

  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他说话,叶想急促地打了声招呼,就低下头推动轮椅,到桌旁为他倒茶。沐玄唇角含笑,看着她纤细而慌张的背影。

  他知道关于这个少女的一切——叶苏眉很擅长保护自己的女儿,关于叶想的消息封锁得很严密,但是每一点细节,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只要是关于叶想的。

  比如,她的腿和眼睛是三年前一场家族内部权力斗争的结果,那个女人为了自己掌权,付出了女儿一双眼睛和腿的代价。

  所以说人类真是奇怪,可以拿别人的生命换自己女儿的健康,然后又拿着女儿的健康,去换属于自己的别的什么东西。

  正在思考的时候,一杯红茶被推到了他面前。

  “请,沐……先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她局促地说道,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记忆中和他相处的短短片段里,她一直叫他“天使”,但是这个称呼,在她几乎夺走了他生命的现在,就像是被鲜血浸泡过一样,怎样也唤不出口。

  最后,她还是选择其实也不太合适,生疏异常的“先生”。

  听了这奇怪的称呼,沐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淡淡的不快。

  “沐玄。”他打断她,“叫我沐玄。”

  叶想瑟缩了一下,轻轻点头,“……好,沐玄。”

  哎呀,你不是能装吗?怎么还是被人家小姑娘冷淡的称呼给刺激到了呢?

  无形的精灵不怀好意地在他耳边呢喃。而他则冰冷地回了一句:你给我能滚多远滚多远。

  于是某守护精灵悲哀地蹲到墙角画圈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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