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是嫦娥也后悔的事

12月伊始，北京下了一场雪。

        这雪不大也不小，刚刚好在地上积攒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也只有脚印，不见地面。整座城市都银装素裹的，着实好看。

        天还未完全亮，街上的行人裹紧了围巾，顶着刺骨寒风为生计奔波。

        但冷不冷的，管半笙是体会不到的。

        只是看着窗外的雪，让她想起了一件很后悔的事情，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却还是后悔，恨不得回到那时多给自己抽几个巴掌。

        这桩事要论，那可要追论到400多年前去了。

        那时的皇宫里还有皇帝，皇帝老儿虽然搬去了西苑不怎么上朝，但天底下所有的人还依旧在为他奔波。

        皇帝老儿没别的爱好，就是爱谈玄论道，没事吃点紫金丹，总想着与天地同寿，要是有一日真能做了神仙，可就真的是再美不过了。

        因此，许多想要发达的人看准了这条升迁之道，四下搜罗灵丹妙药，开坛作法，起炉炼药。药炼好了，总得要人试过，确定了没有毒才能进贡给皇帝不是，由此诞生了一条产业链，有贡献原料的人，有负责燃料的人，有负责和首辅搞好关系方便献药的人，也有专门负责试药的人，这类人，统称为试药童子。

        为皇帝试药，放在那个时候是天大的荣耀，您想，万一吃的这一枚正好是长生不老药，那岂不是可以与皇帝一起长生不老了吗。

        可古时候的人不比现在的人笨，虽说那是封建社会民智未开，但大家伙都知道，能够长生不老的只能是真命天子，你一个平民百姓居然敢于天子同寿，还要不要命了？再说了，世上哪来的长生不老药，没事吃那些乱七八糟的可是要折寿的。

        于是这试药的活就落在了许多贫苦百姓身上。

        还不能是一般的贫苦百姓，须得是父母双亡，家中无牵挂，再由专人算命，算出是拥有天煞孤星命格之人，才能做试药童子。

        还别说，当时的天煞孤星还挺多的，管半笙也是那一群天煞孤星中的一个。

        管半笙还没有名字，她从小没有父母，旁的人都叫丫头。为筹生计，她很早就报名做了试药童子，一直到十七岁那年才轮到她试药。

        要不是前面的都死完了，哪里轮得到她。

        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若是活下来，她便一直有饭吃了。

        那一年的那一日，也下着雪，是个黄道吉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下了那枚红色药丸，又在别苑中过了整整三个月养尊处优的日子，身体没有丝毫异样，于是在立春那一日，红色药丸被送入宫中。

        接下来的事，她便不知道了，因为药丸入宫那一日，她在别苑中被抹了脖子。

        她常年在街上打架抢食，是街头斗殴的一把好手，逼急了也是个扯人头发插人双眼的好手。可她这样的人，遇上真正的杀手，依旧是打不过的。

        她只记得那个蒙面杀手的眼睛。那双眼睛算不上好看，略微有些三角眼，眼角微微向下耷拉，眉骨却生的极好。那杀手的眼里透着习以为常，仿佛杀人这件事对他而言已是常事。

        理论上说，她的小命在那一刻便该魂归地府了，可是血流了一地，杀手也早就回去复命了，她却睁开了眼。

        眼前有一个年轻男子，眯着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看着她。狐眼男子说了一通之乎者也，解释了她为何还活着，她却听不懂，她只听懂了狐眼男子的一句话。

        “跟我走吧，我能管你半生不挨饿。”

        她便站起身来，跟他走了。

        狐眼男子从此就做了她的师父，两人形影不离，吃遍了大江南北，期间改朝换代，衣服和头发都越来越短。她因为师父经常嘀咕那句话，因此便取了“管半生”三字的音，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名字：管半笙。

        漫长的岁月里，管半笙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不老不死，一是因为自己的命格和体质，二则是因为那枚红色药丸。师父说这两者缺一不可，许是命运在冥冥之中让她吃到了那枚药丸，否则管半笙就该死在那一刻了。

        师父说，管半笙体质特殊，一般的跳楼割腕啥的是死不了的，唯有他才知道怎样才能让管半笙彻底安息。

        所以管半笙现在就是非常的后悔，为什么要吃那枚药丸，若是不吃，那一刻就死了，现在就完全不用面对这些糟心事了。

        已经四百多年了，她真的活得不想再活了，她想早点找到一直在玩失踪的师父，让师父结果了她。

        窗外的雪停了，管半笙拿起用了很久的环保袋准备出门买菜，师弟却给她发来了微信：

        【下个月我还能活着吗】

        管半笙熟练地翻了个白眼，取出最厚的一件棉袄穿上，在这空档中还不忘给师弟发过去一条语音微信：“就算是下个月找到了，你也还能活着，下下个月就不一定了。”

        半晌后，管半笙在电梯里收到了师弟的微信：

        【……还是那句老话，我能不找吗？我还想多活几天】

        管半笙噼里啪啦地打字回了过去：

        【你都多活了九十多年了，知足吧】

        管半笙的师弟名叫叶一提，这名字却不是师父起的，是他自己的名字。叶一提不曾吃过长生不老药，他能活下来，全靠管半笙。

        在管半笙跟随师父流浪的日子里，师父别的没教，光教了管半笙如何做菜。川鲁粤淮扬，闽浙湘本帮，学完了人能吃的菜，接下来就是学如何做不是人才能吃的菜。当初的叶一提就是因为误食了人不能吃的，如今只能跟在管半笙身边，吃管半笙做人不能吃的菜，他才能继续活下去。

        横竖现在找不到师父，再加上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她对这个师弟也有几分感情，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也给师弟做菜，这几年也逐渐发展成师弟在外工作赚钱，她在家只做菜，做完了便出去一边买食材，一边找师父。

        因着管半笙的脸看上去也只有20岁出头，街坊邻居也只把她当小姑娘看。今日下雪，单元楼门口爱下棋的老大爷们都没出来，只是从窗户里看着管半笙出来了，热情的招呼着：“小管今天又这么早啊，今儿个下雪还要去赶早集吗？”管半笙乐呵呵的回道：“这不是雪停了嘛，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买点新鲜菜回来。”

        管半笙找到自己的小自行车，麻溜的开了锁，腿一片就要骑车走，一旁的大妈“呦”了一声，让管半笙先别走，自己吧嗒吧嗒的进屋拎了一双雨靴，从窗户里扔了出来。

        “看着身上穿的挺厚，裤子怎么不穿厚点。小管啊，你听阿姨的，把这雨靴穿上，护好膝盖，免得老了之后跟你叔叔一样得了老寒腿。”

        管半笙低头一看，可不嘛，她出门光记着和师弟斗嘴了，穿着一条睡裤就出来了。

        管半笙穿上雨靴，和大爷大妈再三告别，这才出了单元门。

        早在管半笙刚跟着师父晃悠的那个时候，管半笙是起不了这么早的，尽管她长生不老，但年纪大了觉就少这件事，她也没逃过去，如今更是天没亮就能自然醒。

        起都起来了，那就买菜去。

        在距离管半笙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大菜市场，蔬菜新鲜，肉质肥美，价格合理，童叟无欺，管半笙很喜欢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是她在北京找到的最大的异界食材供应基地。

        所谓异界食材，也是师父给取的名字，说白了，也就是山海经里的那些奇珍异兽。如今这些东西都被一个叫做神阙的组织封印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中，所以师父干脆就叫那个世界为异界。

        到这里怕是有人要疑惑了，管半笙明明是个古代人，怎么还说起了平行世界这么新颖的词了？书中代言，只因她从未脱离人世间，她的认知也随着现代科技不断发展，早些年的时候，那异界还能被称为结界，后来因为异界实在是发展的过于壮大，独自进化出了新的形态，因此才称作平行世界。

        管半笙虽然知道如何去异界，但嫌弃这个过程太过麻烦，她宁愿在普通菜场中搜山剔泽，看看有没有贪玩的异兽被抓，又或者是繁殖力过于旺盛的异草被人当野菜给摘了。

        异界虽然自我进化自我发展，但终究不是人，它们大多数都秉持着动植物的天性，向阳而生，世代繁衍，它们虽不在人世间，却又与这人世间互有联系。每一天都会有异界食材悄悄绕过结界来到这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当做一般食材，端上了饭桌。

        然后误食了的人就因为食物中毒，送进医院洗胃了。

        实在吃的太多，那估计人就没了。

        管半笙在菜市场中找异界食材，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尽量减少食物中毒现象的出现，毕竟大范围的食物中毒会牵涉到太多东西，届时对管半笙寻师反而不利。

        就比如今天，她在菜市场中就找到了几枚混在土鸡蛋中的蛮蛮鸟蛋。

        蛮蛮，就是传说中的比翼鸟，形貌似凫，独翅独眼。

        鸟蛋在未孵化前，味道和营养价值倒是和鸡蛋没什么区别，只是眼前的这两枚蛋已经有了轻微的裂痕，估摸着不出一日，里面的蛮蛮就会破壳而出。书上说的好啊，崇吾之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一旦蛮蛮被孵化出来，轻则家中的下水管堵塞全家被淹，重则黄河长江跟着泛滥，沿岸百姓民不聊生。

        大水一淹，菜就会涨价，叶一提最近的工资不多，管半笙经不起这份折腾，她当下便准备将这两枚蛋买下来。待到蛮蛮孵化了，正好拔毛放血，与枸杞红枣一起煲一锅浓汤，顺带就把叶一提这个月的菜给解决了。

        “阿姨，这个鸡蛋——”

        管半笙正将手伸向两枚鸟蛋，一旁却出现了一只更快的手，将整盒鸡蛋都端了起来。

        “结账。”

        不带一丝情感却很耳熟的男声让管半笙以为是师父回来了，她欣喜的转头看去，却看见了一双极为熟悉的眼睛。

        当然，这个男人不是她师父，只是活的日子久了，看谁都眼熟。毕竟人的五官组成也就那几样东西，隔着几百年撞脸的多了去了。

        只是眼前这个男人，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眉毛被精心打理过，皮肤也挺光滑的，带着一顶灰色的无檐毛线帽，身上穿着同色毛呢大衣，属于极少在菜市场能看见的年轻男子类型。

        最关键的是，这个男人的眼睛就是当年抹了她脖子的杀手的眼睛。

        管半笙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男人害得她留了那么多的血，她洗衣服就洗了一天。

        如今这张脸已经长在了另一个人的脸上，却还要来抢她的鸟蛋，管半笙这个气啊，想都没想就拉住了那盒鸡蛋，一脸杀气道：“干嘛呢，没看见我要买鸡蛋吗？”

        男人转过头看着管半笙，淡淡地开口道：“没有。”

        说完，男人把管半笙的手撇开，自己转身离去了。

        他的手的触感，就如同当年抹她脖子的那把刀一样，冰凉而锐利。管半笙正想追上去，老板娘却过来拉住了她：“小管啊，你别因为几个鸡蛋就跟人家吵起来了啊，这样，阿姨送你几个鸡蛋好不好？”

        “阿姨，不是鸡蛋的事，是他不讲礼貌……”

        “再给你拿几个头蒜？”

        “也跟蒜没关系……”

        “今天的西红柿很新鲜的，你拿几个去尝尝呗？”

        “……真甜。阿姨你帮我多装几个！”

        管半笙一边啃着西红柿，一边让老板娘往自己的袋子里装西红柿，心想一会儿一定要去把鸟蛋给顺回来，只是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什么来头，找起来费不费劲。老板娘喜笑颜开的给她装了一大袋，末了象征性的收了一点钱，管半笙好奇道：“阿姨，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啊？”

        老板娘道：“刚才那个小伙子在我家买的鸡蛋，我当然开心啦。”

        管半笙更好奇了，不就是买了个鸡蛋么，至于吗。老板娘笑呵呵的道：“当然至于啦，那个小伙子是一家西餐厅的主厨，好像还是什么，米其林餐厅，他们可讲究了，不是最新鲜的都不买，要是能成为他们的供货商，阿姨我呀，就能提前收摊回家休息了。”

        这话真说到管半笙心里去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附近只有一家米其林餐厅，她早就想去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冲！

        管半笙骑着自己心爱的自行车，一路直奔米其林餐厅去了。

        很多人说，在北京的米其林餐厅大多是个笑话，毕竟这里是美食荒漠，矬子里面挑高个，能好到哪里去嘛。

        管半笙则认为，米其林不米其林的，都无所谓，自己觉得好吃就行了。

        这家米其林餐厅叫做imeet，据说是家百年老店，管半笙倒是不知道百年老店里面还有西餐厅的，这做给谁吃啊。

        到了地方，管半笙明白了，这家店开在大使馆附近，又在三里屯那一块，老外、假老外、崇洋媚外都很多，这几类人倒是能让这家店活下去的。

        管半笙闻着味道，绕了imeet一圈，找到了厨房入口。

        方才抢了她蛋的男人正好从里面走了出来，指挥着帮厨把材料搬进厨房。

        管半笙坐在单车上支着腿，琢磨着怎样才能混进厨房把蛮蛮蛋给顺出来。就在她冥思苦想之际，一张大脸凑了过来，张嘴就是一股大碴子味。

        “你在这看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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