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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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长守在村门口,没多久就看到去往树林的小路上一前一后行来两个人,定睛一看,正是李进宝和外来的除妖师。
他抬头瞅一眼日头,心里直犯嘀咕,这么早就回来了?
“还要烦请村长为在下备一间屋子,明日在下还需再进一次山。”钟易安拱手道。
“好说,好说。”老村长连连答应,“我家里这几天刚好空出一间房,我已经让我家小子去收拾了。屋子有点简陋,除妖师大人不要嫌弃。”
钟易安摇头。
老村长带着人往自家走,一路欲言又止,等到快到家门口,没忍住问道:“那林子里的鬼……”
钟易安袖袍微动,笃定道:“那鬼本就不是什么害人的厉鬼,已经处理妥当。只是在下见林中死气弥漫,虽于人命无碍,总归不妥。还请村长约束村民,近日莫要随意入林。”
老村长皱起眉:“那……”
村子里烧的柴火基本都是从树林里砍的。这一天两天不去倒还能撑得下去,可这得撑多久才是个头?
“村长无需担忧,只需一两日即可。”
老村长放下心来,这点要求不难办。
他将除妖师送到门口便离开去找同往的李进宝盘问林子里的事。
送走老村长,钟易安掩上房门,关紧窗户,屋里顿时黯淡下来。
他快步走到床边,袖袍自上空拂过。
眨眼之间,空无一人的床上突然多了一个重伤昏迷的黑衣人,流淌的血液很快将干净的床铺濡得一片血红,触目惊心。
钟易安看着这只被自己带回来的鬼,轻轻叹了口气。
没想到,他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白骨堆上死气纵横,他被干扰了感知,以为自己捡了个幸运的坠崖者,入手才发觉,这人轻轻飘飘几乎没有重量。
那根本不是人,而是鬼。
不,与其说是鬼,更准确的说法该是“生魂”——人未死而魂魄离体,是为生魂。
在钟易安的眼中,浑身漆黑的影卫身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不似初见时的沸腾闪耀,却足够清晰不会让他看错。
这是唯有他一人能看到的,被他称为“气”的东西,活物为白色,死物为黑色。
生魂,算不得死物,自然是白色。
但这个人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身上的气越来越少,稀薄得甚至无法完全覆盖他的全身,宛如一只即将燃尽的蜡烛,任是火光如何跃动,终究逃不开熄灭的下场。
钟易安看了一阵,眼见白雾挣扎着想要留存所剩无几的生气,却无力改变死亡的结局,他并指如刀,划开手腕。
浓稠的血液一滴一滴滴在生魂的身上,被他引导着画出一道黑色的符咒。
一个人的“气”会受其主人的思绪及意志影响,呈现迥异的形式。
潜心修道之人,他的气会显得沉静又平和,杀人狂魔的气尖锐而狰狞,狡黠之人则灵活多变。
而对于他眼前的黑衣影卫,他能感受到的,唯有求生的欲望。
真奇怪,钟易安想,一把兵器竟也会想活下去吗?
他和这些“兵器”们交过手。
明明是活生生的人,身上的气却死气沉沉,并非是内心沉稳所以平静,仅只是因为“兵器”已经被消磨掉所有情感,看着是个人,但内里空荡荡一片,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惊惧惶恐。
他们不会在乎别人的性命,更不会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唯有这样,兵器的主人才会安心。
可眼前的这个人,与他的认知迥然不同。
一个影卫,身受重伤,跌落山崖,几乎已至绝境——哪怕到了如此地步,这人竟还在求生,哪怕魂魄离体,变作生魂,在漫天死气中犹如风中残烛,随时会被吹灭……
却依旧凭着一口气撑到被人发现。
钟易安勾勒出最后一笔,然后收手。
腕上划出的伤痕早已恢复如初,以血绘制的漆黑印记逐渐淡去,融入生魂之中消失不见。
真是有趣。
人的肉/体同魂魄结合颇为紧密牢固,若想为生魂,非得生死之际魂魄不稳方有可能。
但鬼门关上走一遭,稍有不慎就会生机尽散,人死灯灭,若非绝强的执念,绝无可能于肉身将亡之时硬生生抢下一口生气,以此为凭化作生魂。
这个影卫,凭什么呢?
何种执念竟可让他强求至此?
不,钟易安觉得,他更该问,为何一把兵器竟会生出人的念想?
左右这人的主人估摸着当这把兵器已经折损,那他旧物新用,费心费力将人救回,那么他把人拿来放在身边带着,也是合情合理。
心中做下论断,钟易安一改“随手救治,不死即可”的心态,免不了对这人更上一份心。
他从袖袍中拿出安魂香,点燃后立于床头。
影卫的生魂被死气侵蚀,已有损伤。他虽以符咒帮其稳固魂魄,将侵入的死气封印起来慢慢化解,但魂魄的伤害一旦造成,想要愈合十分困难。
此时点一支安魂香再合适不过。
钟易安在床沿坐下,一手搭在那人的腕间,将微弱的一缕生气缓缓渡过去。
这一整晚的时间他都得好好看着,免得肉身还没找回来,影卫的生机就先一步消散干净,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在他身体特殊,不过一晚不睡,并不难应付。
香烟袅袅升起,若有似无的草木香气弥漫开来。
青烟中,有形似狮子的兽若隐若现。
钟易安似有所感,抬头瞟一眼香烟,随即垂下眼帘,不去管它。
妖精鬼怪大多与人相拟,有些甚至由人所化,它们性格各异,有着和人相近的悲欢喜怒。
就比如这只狻猊,传闻其为龙之八子,喜静,好烟火,多坐于香炉之上,与人无碍。
安魂香不可多得,能引来狻猊并不奇怪。
长夜漫漫,总有将尽之时。
久坐一晚,哪怕是钟易安都感到了一点疲累。
恰巧老村长来敲门,说是准备了早饭,他掐灭安魂香,连同燃尽的香灰一起小心收好,这才打开门同老村长寒暄几句。
屋内。
清早的阳光透过紧闭的纸窗,在床上那人身上投映出朦胧的光影。
一晚调养,濒死之人此刻面容平和,气息悠长,不负昨晚的虚弱之相。
或许是光线晃了眼,那人眼睫轻颤,在暖融的阳光中醒转过来。
我还活着?
一个念头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他缓缓坐起身,低头看一眼身体,支撑重量的右手举到眼前,握紧又松开。
我还活着!
笃定驱散疑惑,黑衣人环顾一眼布置简陋的屋舍,脑子里冒出另一个疑惑:
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等他想明白,眼前忽然闪过些许破碎的片段。
受伤、
坠崖……
画面中的色人影……是他?
黑衣人的眼中流露出不解。
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受伤?
他不该在这里停留,他应该回去复命……
可回去?回哪里去?复什么命?
只要略微一想,一股压抑沉重的感觉便从心底涌出,缓慢覆盖他所有的思绪。
冰冷,沉默,克制,忍耐……
仿佛千斤重的东西压在心头,每一口呼吸都是他难以承受的重压,和无法企及的奢望。
黑衣人猛地喘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样不详的情绪中抽离。
不,他不想……
他必须……
正当黑衣人自我挣扎之时,只听“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开了房门。
坐在床上的人耳朵微动,不等细想,身体已经本能地从床上跃起,转瞬隐入屋中的阴影间,右手摸过袖口,摸了个空。
那里本该有一把匕首。
然后,黑衣人猛然回过神:他这是在做什么?
“你醒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入耳畔,角落中蓄势待发的人怔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依次扫过那人的咽喉、心口和腰腹,最后落在来人身上。
在门边,站着一位身着青色长袍的男子,漆黑长发只以青色发带松松扎成一束。那人气息和缓没有恶意,正面带微笑看着他:“看你的气色,伤势似乎已无大碍。恭喜。”
黑衣人一愣。
对了,记忆中,他确实坠崖濒死,如今却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儿……
他转动时灵时不灵的脑子想了好一会儿,迟疑地问道:“是你……救了我?”
门边的人点了点头。
黑衣人慢吞吞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接着意识到,他应该道声谢的。
于是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谢……谢……”
有哪里不太对。
他不应该做出这样的表情。
任何时候,他都不应该做出任何表情,以免漏出破绽,引来可怕惩罚,或更糟,杀身之祸。
一股战栗爬过脊背,紧迫的危机感逼得他立刻紧抿起唇,耷拉下眼角,绷紧身体隐藏起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神情。
但……
当他摆出熟悉的冷漠表情,那股压得他喘不上气来的沉重且阴郁的感觉再一次笼罩在心头。
克制……忍耐……
但是他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记得归处和过往,不记得为什么要克制和忍耐。
屋子里仅有的那个青衣男子没有敌意,甚至还救了他的命。
这里没有危险。
几番挣扎,心底莫名的冲动之下,黑衣人再次露出一个生硬的笑:“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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