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逃

第二年的春日，怀春的少女还在期盼着夏日与心上人的见面，悬在她头上的“亲事”这把刀，终究还是落下来了。

        县令二子与他青楼红颜知己的桃色传闻引爆了合川城，这项谈资为人津津乐道，好人家的女儿哪里还会定给他？如此，想要巴结的叶府竟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这时，反倒是叶父犹疑了，无他，他得了消息，苏州管理盐政的上官要娶续弦。此前县令家言语暧昧，对次子与叶青青的亲事并不表态，许是觉得叶家终究是个商户，心里还想着娶个门第相当的新妇，只是言谈间透着亲热。

        如今，一个是合川城的县官，一个是对叶家产业极有助力的大腿，这二者，叫叶父犹豫起来。

        叶青青琢磨出他的打算后，冷笑了几声后就假做不知情，只盼着他再纠结一段时日才好。

        仲春之时，叶青青及笄了。

        少女的及笄礼并不盛大，但爱她宠她的母亲兄长俱在，办得很温馨，记忆里的少女笑得开怀。

        但她眉目间有抹不去的愁色。

        果然，及笄礼过后没多久，叶夫人就向她告知了叶父的决定，叫她去扬州做上官的续弦。

        叶青青颇觉齿冷，她冷笑道，“父亲老糊涂了吗？那人可都三十多了。”

        “休讲这些胡话。”叶夫人亦是愁苦，“这续弦哪是那般好做的？我也不乐意你做续弦，可谁叫这是你爹的打算，我劝他不得。”

        “要嫁他嫁去！”尚且青涩的叶青青冷笑几声，直说，“我不嫁！”

        “青青，休得胡言乱语！”她娘第一次厉声斥她，“那可是你爹。”

        叶青青望着眼前以夫为天的母亲，神情悲戚，眼里全是不解与忧伤，“阿娘，他是我爹，就可以凭着自己的喜好将我推入火坑吗？”

        “你爹那也是为了叶家做打算。青青，你还小，父母总不会害你的。”叶夫人没有看叶青青，眼神闪躲，嘴上却习惯性地为丈夫描补。

        叶青青没有和叶夫人继续掰扯下去，只等母亲言语完，转头就去前院找了叶父，与他大吵了一架。

        “你……你这个不孝女！”叶父被她刺得勃然大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休得忤逆！”

        她被关了起来。

        她没有不嫁的权利，整个府邸都在喜庆地为她备嫁。石愿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冷眼旁观着一切，又看看身旁冷漠地看着这段回忆的人，心里倒是觉得，这份交易可以做，不过她没有言语，静静看着事态发展。

        叶文勃来探望叶青青的时候，叶青青正在书房练字，他望着沉静的妹妹，满是心痛，“青青，你莫要不开心。”

        “阿兄，我没有不开心。”叶青青放下了笔，神色平静，“我已经习惯了。”

        “青青，再等等吧。”叶文勃如此说，“再等我些时日。”

        叶青青打量着关爱她的兄长，展颜而笑，“阿兄，去岁你成亲时，我不懂，你明明这般聪慧，也有能力，为什么要听爹的安排娶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举人之女？”

        她当时不解极了，明明阿兄，内心也是与他一样的，他曾说世如樊笼，为何从头到尾都不肯挣扎一下呢？

        “青青，我与你，终究是不一样的。”叶文勃敛了眉眼，神情莫测，“我与你的选择、抱负，都是不一样的。而且，秀容她很好。”

        是啊，她是个异类。叶青青心想，她去岁就发现了，所以，她一直都很想念舒南。

        “是呀，嫂嫂很好。”叶青青眉目温和，神色恬静，“阿兄，祝我们都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会如意的。”

        叶文勃很快离去了，少女也在静静地等待着时机，可先降临的，是噩耗。立夏之时，舒南没有如往常一般来临。

        叶青青慌了神，她知少年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而且他说过，他还差三五年才固灵，这般失约，可是出了意外？

        少女在书房中写了一页又一页的字，可依旧没能平复她的心绪。她这时才发现，她没有办法联系上她，她不是灵族人，不知道风的族地在哪儿，她没有灵眼，也看不到其他的四时之风，少年失踪之后，她求助无门。

        她开始不停翻阅典籍，求兄长给她带志怪和民俗类的书籍，没有灵族的踪影……被强逼的亲事没有打倒她，心上人的失踪却将她击溃了，她由衷地担心舒南的安危，连睡梦中也开始喃喃“风居住的地方”。

        她疯了。

        她在院中逢人就问，“风居住在哪儿？”“如何寻风？”整个人浑浑噩噩，神态癫狂，幸好她的贴身丫鬟及时将她拦住，这才没叫“小姐疯了”这一消息传出去府去。

        叶父当然也得知了这个坏消息，他疑心叶青青装疯骗他，请了大夫来，确定女儿确实因情志失调而神智失常后只觉得晦气，大夫只说“心病需要心药医”。叶父情知这女儿是因婚事而疯，自觉权威被挑衅，放话不许人管她。

        疯了的叶青青被关在了院中。后来，叶文勃来了。

        叶文勃是悄悄过来的，他挥退了看管的丫鬟，看着浑浑噩噩的妹妹，心头憋闷。

        “叶青青，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就是你答应我的保护自己？”

        “你便是这般受不得打击？仅仅一门不乐意的婚事就要把你逼疯？”

        “心心念念地找风、要自由，你现在这样出去，看你得不得自由！”

        ……

        他狠狠地骂了叶青青一顿，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到了她，叶青青头脑渐渐清明，她愣愣地看着眼前恨铁不成钢正絮絮叨叨的兄长，突然落下泪来，低低地唤了声，“阿兄。”

        还在呵斥的叶文勃止了声音，望着眼前有了神智的妹妹，有心再说她，然而看着静静落泪的妹妹，终是低低一叹，伸手摸了摸叶青青的头，就像幼时安慰她那样，“醒过来就好。”

        叶青青的眼泪更为汹涌，哽咽着说，“是我让阿兄担心了。”

        “没有呢。”叶文勃拍了拍她的肩，递出了手帕，“青青，我都安排好了，你走吧。”

        叶文勃望着她，与她说着自己的打算，“现在立女户的条件苛刻，我想了想，你不若扮做寡妇或是自梳，身份路引我会为你筹备好。”

        “合州城是不能留的，容易叫父亲发现，舟山城、泰安城、文华城都是不错的选择，你可以择一处安顿。”

        “青青，不论如何，阿兄在呢。”

        叶青青呐呐不知所言，只觉得心中一股热流涌动，她勉力止住眼泪，说:“阿兄，你费心了。”

        “你这性子还不是我宠出来的。”叶文勃无奈一笑，揉了揉她的头，“青青，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快活。”

        “那我走了，这门亲事当如何？”叶青青想想父亲的性子，终究还是有些担心。

        “父亲打算叫四妹妹顶替你的身份嫁过去。”

        “父亲疯了？四妹妹今年才十二！那魏司盐还打人呢！”叶青青惊道，“这不行！阿兄，你让我想想办法消了父亲这念头。”

        “我都想好了，父亲虽固执，却也谨慎。你逃出去后，在合州城露出点踪迹来，等我的指示再离开，父亲是知道你这病是有好转的可能性的，我再给他说若是你好了，依你的性子定要去苏州闹的，到时候事情败露，倒霉的是整个叶家。你了解父亲的，他再不会让人顶替你。”

        “是啊，他只会说我死了。”叶青青冷笑几声，接受了兄长的安排。

        她之前其实打算等舒南后自己逃出去的，可丫鬟叫兄长挡了回来，先时书房那一谈，她知晓了兄长叫她耐心等待，等他安排的意思。结果，舒南没等来，她自己还疯了。

        接下来的记忆进展得很快，还是少女的叶青青穿上了破旧的男子装束，在手脸脖颈脚腕处都抹了黑灰遮掩容貌，又久不饮水将声音弄得嘶哑，再故意压着嗓子隐瞒自己的性别，含胸驼背地行走，一个乞丐就此出炉了。

        她在兄长的帮助下离开了叶府，跑去了城门处，逮着人就问“风居住在哪儿？”她疯疯癫癫的样子吓坏了路人，一时间这个突然出现的疯子在城南这一处很是出名。

        叶青青装疯了几日，等收到兄长的提醒后去了他安排的地方将自己收拾干净，然后换做寻常男子的装扮，离开了合州城。

        十五岁的叶青青孤身一人，背井离乡来到了舟山城。这一路的苦难在记忆中如流水般划过，再不如之前的回忆清晰。

        她在舟山城安顿了下来，梳起了头发，自称“舒氏”，假做寡妇。

        她盘了一座商铺，取名舒记酒肆，开始做起买卖，兄长曾锻炼她让她打理过商铺，她对这些很熟悉。

        而且兄长后面为她打通了上下关节，得了几分官府的庇护。叶青青又在古书上找到了几种酒的配方，与酒坊达成了合作，主营便宜的果酒与少量烈性的粮食酒，生意慢慢起来了。

        后来，舒寡妇救了一个憨厚的名为“阿柱”的汉子，聘请他来酒铺做工，有了个强壮的伙计后，她也不常露面，受到的骚扰也就少了许多。

        记忆流逝得越来越快，石愿看着叶青青年年夏走合州城，却再也没能等来化灵之风；她会因一个异闻传说远赴千里，只为寻找灵族人打听到风族的族地；她也在寻找愿。

        她找寻了整整七年，一无所获。

        一个普通人族，仅凭一些异闻传说，怎么可能去到另一个神异的世界呢？石愿垂眸，转头看向一旁失神的叶青青。

        “让大人见笑了。”回过神的她朝石愿歉然一笑，“许久不曾回忆过往，一时有些感慨。”

        石愿微微颔首，没有言语，这段记忆也终于走向了终点，那是去岁的初春。

        妇人打扮的叶青青正在清理库房，忽然，一坛酒中传来一阵砸吧嘴的声音，“好喝……唔……给我酒！”

        这诡异的声音没有叫她害怕，相反，叶青青双目发光，抱住了被开封那坛酒，一个拇指大小的小男孩泡在酒中，一副醉态。

        是灵族人！叶青青几乎喜极而泣，她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坛酒，犹如抱着稀世珍宝。

        看到这里，石愿恍然，酒灵从酒中化灵，灵体不过寻常人族拇指大，乍一看犹如一只小虫，亦作“酒虫”，好天下美酒，一生都在追寻酒的路上，对其他事素不关心。这酒坛里的，就是一只酒灵幼崽。

        记忆的白光闪过，眼前的画面开始消散，石愿只听到一阵飘忽的声音。

        “风族族地？我不知道啊。”

        “我知道如何召唤愿族，用四时之极制成的笔墨纸砚，书写你的愿望，愿就会来的……”

        她确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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