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她悠悠转醒，已是在竹屋中，神志未清，隐隐约约有人与她一同待在屋里，好熟悉，下意识便道：“是谁在此处？”

        许久无人回应，她睁开眼，见床头有一盏灯，与寻常油灯并无不同，只是这灯火为白光，灯油却是红色，细看似比血还红上些。

        血？！

        她猛地坐起，伸手探入火焰中。

        封玉进入竹屋时，见她面容一如初见般清冷，眼角却好似挂着泪珠，颇有些荒诞，等他细看却什么都没有。

        封玉望着她不由得走神，听闻凡人与他们天生仙骨不同，若要飞升，需舍七情六欲，方可洗涤肉身，过洗髓池。九重天已许久不见凡人升仙了，最近的一次便是万年前仙舍神君飞升。

        “仙姑娘，你可好些了？”

        不见她答应，封玉朝她看去，思量着：“莫不是灵识受损？”伸手欲探她灵识，还未触到她额间，已被她拂了回去。

        “我已无事。此番多谢仙君。”

        封玉讪笑着摇了摇头：“并非是我相救，是我师父仙舍神君来得及时。”又道：“我奉师父之命，迎姑娘就仙位。”

        封玉见她半晌未回应，有些慌张地朝她看去，她正望着床头那盏灯出神。

        “我未承想过要就仙位。”她无所求。

        “姑娘，你可知天命石？”

        封玉一时两难，也罢，她知道了又如何：“天命石自三千年前横空出世便也有了灵识。它记载仙者气运。若落入居心叵测的妖魔手中，恐九重天危，三界也不得安宁。上任天命仙君未就仙位就身殒，今日天命石已下神旨，姑娘便是下任天命仙君。”

        封玉双手作揖，恭敬道：“姑娘，天命难违。封玉恭请姑娘就仙位。”

        她恍如未闻：“此番多谢仙君。”已有逐客之意。

        “姑娘，师父临行前令我将命灯作贺礼送于天命仙君，贺其就仙位。”封玉说完，不敢看她，以命灯相逼，着实有些令人不齿。

        一阵掌风袭来，封玉还未多想，人已在竹屋外，屋门更是不留情地关上了。

        屋内，她坐在竹床上，一言不发望着床头的这盏灯。许久她走下床，立在窗边，抬手轻轻推开窗。

        原来已是深夜。

        今日明月高悬，月光如华，照得竹林宛如点了灯一般明亮。

        她一人居叠翠峰许久了，总是来去匆匆，未曾仔细打量过。

        竹屋简陋，只得两间，她这间也只一床一桌两椅。她不爱饮茶，但桌上却有一盏茶壶，两只茶杯。

        这窗外的竹林，当年她栽下时不过矮矮，如今都已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顶。

        她心无所想，任凭心意踱步而出，连命灯都忘了。一眼望去，竹林深处有点点亮光，她飞身而去，竟是萤火。

        而萤火微弱，奄奄一息。

        等她回过神才惊觉自己竟是要施生魂术。

        下一秒她已落荒而逃。

        等停下时，已在石室前。她往日不曾留意，原来此处方圆几里草木枯竭，只有石碑前残活着几株矮矮的翠竹。

        她不解，又施生魂术，仍是死气沉沉。她思怍片刻，掐诀，混入一滴指尖血，有枝芽破土而出，再施生魂术，顷刻间石室周围布满花草翠竹。

        她作势收回法术，刚刚还生机盎然的花草翠竹瞬间枯竭泯灭。

        她抬抬眼，竟连花草树木也都如此。

        她在无言中步入石室，一片死寂。

        冰魄床上空无一物，连一缕魂魄也没有。

        她立在床边，眼中也空无一物。

        这冰魄床是她入九幽取来的。

        那时她刚换了□□凡胎，听闻九幽有冰魄床可聚魂魄不散，便设法使自己魂魄分离才入得九幽。九幽王被她引出心魔，坠入魔道，九幽乱，她趁乱取来冰魄床。

        世间万年，她一心所求，而他始终只得一缕魂魄。

        这份情，她搜肠刮肚，心中只寻得一片死寂。

        她心中已无情。

        不知过了多久，石室中有余音传来：“你救了我，我自然是要救你的。”

        她走出石室，头也不回地施下禁制。

        这世间再无梵文石室。

        飞身回竹屋，路过竹林时，萤火还没灭，她一时失神，也不知怎么想地施起了生魂术，有萤火聚集，犹如万千萤火飞舞。

        她挪不开身，移不开眼。

        这萤火是她立下仙魔血誓时滴下的情泪，执念太深，恰逢她广施生魂术化作萤火。

        如今生魂术再起，也化作人形，灵智初开，是软软一团的婴孩。她又将千年修为送于它，倒是长成十几岁的少女。

        这萤火刚化作人形，不知风月却已含泪低泣，眉眼中皆是情爱间的愁苦。

        她轻点少女额间印下一点红痕又隐去后，才见少女露出娇俏明媚的姿态。她看这情泪化作的模样与她七八分相似，许久才开口：“今日起，你便叫落青。”

        又取万年翠竹，再落几点萤火作点缀，炼化成衣裳，交于落青。

        被唤作落青的少女欢喜得很，自己被仙女姐姐所救，一朝便化作人形，又得了仙女姐姐的千年修为，心智也开，世间万理融会贯通，一通百通，还得了一件仙女姐姐亲手做的衣裳。

        对她只觉得喜欢，忍不住想亲近她。

        原来做人是这般开心啊！

        仙女姐姐怎么待我这样好！落青这样想着忍不住上前亲近，却怎么也近不得半步，委屈地想——仙女姐姐为何总躲开我。

        落青狡黠一笑：“仙女姐姐！”话音一落便向她扑过去。

        她躲避不及，落青所触之处犹如被火灼伤般疼痛难忍。正要甩开，便见落青双眼清明，似萤火烨烨，不知为何就没了动作。

        落青得意之情藏也藏不住——哈哈哈，仙女姐姐果然舍不得她受伤！当下又更贴近了一些。

        这情泪灼烧得她太痛了，她的修为法术无一可缓解，只得飞身回竹屋，好不露痕迹地推开落青。

        落青初初化作人形，见什么也好奇，东问问，西问问，她偶尔答之，落青一高兴缠得她更紧了，她痛得也更厉害了，索性不再言语。

        快到竹屋时，她突然出声：“落青，这竹林如何？”

        落青一听她主动搭话，笑得眉眼弯弯，赶紧回道：“姐姐，竹林幽深寂静，我不喜欢。但是若与姐姐待在一处，便是空无一物也欢喜。”

        她有些不解，转头看落青，见落青一脸真诚，更不解——与她待在一处有什么好欢喜的：“我要去别处，你”

        落青急急打断她，更是搂紧她的手臂：“姐姐在哪，落青便在哪！”见她不说话，落青几欲掉泪，偷偷看她仍清清冷冷。

        落青想不明白，却是打定主意要紧紧跟着，搂着的手又紧了几分。

        她痛极了，险些出声。

        封玉刚刚从九重天返回，恰好听到她说要去别处，正要开口再劝她，她却径直走过，未曾停留半步，走进竹屋，再关上屋门，一气呵成，却始终对他视而不见。

        半晌，她从竹屋出，停在屋门前，旁边还黏着个人。封玉还没开口，便听到她说：“仙君，走罢。”说完，便腾云驾雾而去。

        封玉一听，走？走去何处？莫不是她真的不肯就仙位？只得一路跟着她。想劝她，看着她的脸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一路忧思，师命不可违，想着早晚一日他总要迎她就仙位。

        正当他打算破罐破摔，她去何处他也去何处时，一抬头，便见她在远处等他。

        难不成她想通了！封玉一时间喜不自胜，急忙赶到她身旁，怕她又改了主意。

        一到她身边，就觉得这周遭有些眼熟，这门好似九重天门。定睛一看，真是九重天！原来她说的去往别处，真是这九重天！再偷偷看她，她仍是一副清冷，不喜人近的模样，暗自得意道——他就知道她果然面冷心热，如此善良！又觉得师父以命灯相逼，委实有些折辱了她！

        她侧身看了眼封玉，见他不若在叠翠峰时愁苦着脸，倒是一副傻样，像足了她在凡间遇到的痴人傻傻憨笑，便也不指望他带路了。

        她思索片刻，覆手于耳后，用法力幻化出面纱，掩住自己的面容。事已至此，她暂且先入这九重天门吧。

        她一过九重天门，三十二清天便有仙鹤鸾凤迎来。

        这仙鹤鸾鸟们刚学有所成，便遇到天命仙君就仙位，这等大事，自是喜气洋洋。仙君法力深厚，天命所指，为仙君祝祷，更是喜不自胜。鼓足了劲，要让仙君刮目相看，也好让仙君知道九重天是何等欢喜。

        落青从未见过仙鹤鸾鸟，毕竟今日才是她出世的第二日呢，但看到其间有只小鸾鸟竟踢了后面的仙鹤，不由地惊叹：“姐姐，你快看，它们在打架！”

        这小鸾鸟本是刚成年，将将才学的祝祷之舞，此番已焦头烂额，见被这般取笑，有些气急，趁着其他仙鹤鸾鸟不注意，偷偷飞低啄了这可恶的小仙子！这小仙子怎长得这般好看，冰肌玉琢，容颜殊丽，明眸皓齿。小鸾鸟啄了她，倒有些理亏，不过她怎可在仙君面前胡说，他舞得舞得正好！

        落青被啄也不气恼，这是头一回有人和她玩！呸呸呸，是有鸾鸟和她玩！开心得也混入仙鹤鸾鸟中，与它们一起跳祝祷之舞。

        落青想：“原来做仙也这般开心！”与姐姐在一起，果然是如此欢喜！落青欢喜自心间而出，刹那间万千萤火便朝她飞去。

        她伸手触摸，萤火灼人却不肯收手。

        落青玩累了，靠在她身边，娇娇地叫了声：“姐姐！”眼眸含水，抬头看着她，想要夸奖，“姐姐，我跳得好不好？你喜不喜欢？”见姐姐不出声，便摇着她手臂，闹腾着要她夸。

        “嗯。”她被闹得不行也疼得不行，只好轻声回应。

        落青得了姐姐的回应，总算欢喜得安静了下来。

        此时，九重天惊闻天命仙君就仙位，又遇仙鹤鸾鸟祝祷，许久未有这等喜事，一时间诸仙者皆来九重天门，想来见见这天命所归的天命仙君是何模样。

        见有一女子以纱覆面，不见真容，气质清冷，身处万千萤火之中。又见仙鹤鸾鸟中也有一小女子，翩翩起舞，宛若仙画上的九天玄女。

        九重天清冷，仙者寂寥，何时有过这等景象！

        见仙殿中，有一少年模样的男子端坐在主位，只见他面色苍白，俊秀绝伦，不怒自威，更有十二仙子侍奉在旁。若是细看尚可见众仙子个个面若桃花，一脸娇羞。自有大胆一些的仙子悄悄挪得离少年近些为他清摇玉扇，轻轻道了声：“辞照”欢喜娇笑又后知后觉失了言，方道，“仙主。”

        辞照等了许久都不见人来，正闭着眼养神也不回应，只招招手，殿中有仙者起身作揖便出门了。

        此前天命石异动，天命仙君出世，本是喜事。不料仙舍交代完事情后便又沉睡，封玉说她似有不愿，已令他有些不安。

        上任仙君未就仙位便陨落，如今仙舍沉睡，无人可近天命石。

        前去请她的仙者去了一个又一个，却不见有人回来。

        辞照有些不悦，哼！若是她真的不愿又如何？他有得是法子让她愿意。

        思及于此，辞照便坐不住了。

        等辞照到九重天门时，见有两女子，一个女子以纱掩面，另一个正靠着她身上，不知道在说什么，态度亲昵。

        众仙者皆看着落青时，辞照却是一眼望在她身上，再移不开眼。

        他掌上界已久，天命石出世，也曾想过天命所定的仙君定是冠绝上界，却不知是这般令日月失色。

        她用仙力幻化的面纱，在场仙者之中也只有他一人的法力将将在她之上，得以见到她的真容。一时之间竟生出了错觉，他与她共享了一场无他人知晓的秘密。

        面纱下的她似闪过一丝笑容，稍纵即逝，却惹得辞照一时失神。

        仙舍说她行事凭心，当徐徐诱之。

        当时他嗤之以鼻，天命难违，神旨已下，不管她愿与不愿，早晚要就仙位。

        如今，他心下竟生一丝不忍再来逼她，那那便随她心意吧。

        他可以等她愿意，只要她留在上界。

        不知是谁喊了声“贺天命仙君就仙位”，在场的仙者才回过神来，纷纷施礼作揖齐声祝贺。她恍若未闻，似是被万千萤火萦绕失了神。

        辞照便在这声声的祝贺中走向她，恍惚间以为是场婚仪，他与她是对佳偶。

        落青刚化作人形，还未见过这般阵仗。

        只见众仙者纷纷避让一名男子，犹如拨开重重迷雾般，待男子走进才看清此人玉冠束发，鬓若堆鸦，清风朗月，又见他信步闲庭，仿若世间尽在他手中。落青只看一眼便羞红了脸，呢喃道“这男子怎生得这般俊俏。”又听见身旁的小鸾鸟颤巍巍恭敬地叫了辞照仙主，落青心想，原来他叫辞照。

        等辞照走近时，她才似有所感不情愿地收回了手，仿佛被扰了趣事，微微侧身不看他。

        辞照一时失笑：“凡人升仙，需得先入见仙殿。你随我来。”不见她回应，他挥手便在沿路幻化出万千萤火，一路蜿蜒至见仙殿。

        落青在一旁被辞照这一笑勾了魂，小鸾鸟见她呆滞，轻轻撞了撞她的手臂，才见她从神游太虚中回神，不紧不慢跟在众人身后。

        至此，她才肯轻移莲步去往见仙殿。

        辞照走在前头带路，她以纱掩面跟在后面。

        众仙者已是愕然，仙主往日面冷心冷，今日可是在讨仙君欢心？

        此情此景，颇有些上界迎娶仙后的意思。

        见仙殿中，辞照知她不甚愿意也不勉强她，只道过过仪式便可。

        繁文缛节一减再减，只需将她名字写入仙册中，再过洗髓池，则升仙礼成。

        辞照却不知道她这般不愿意。

        此刻，掌仙策典籍的木与仙君问她名讳，她却不答。

        看来确是强人所难。

        封玉倒是回过神了，自己与她在凡间相处了几日竟也不知道。

        落青虽然也不知，但也无事。姐姐叫她落青，必定也是落字辈！如此一想，她倒比殿中所有人知道得还多。刚还愁眉苦脸，现下却又喜笑颜开。

        众仙者有些迷茫，天命仙君不仅不露真容，还如此有脾性！再看端坐于殿中的仙主，往日仙主必定大怒，今日仙主他连规矩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仙君破例——仙主怎得这般偏心！

        她站于殿中，清清冷冷地开口：“仙君随意。”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木与看向辞照，见他面不改色却不见怒意，心一横，破罐破摔，提笔便在仙策典籍上的“天命仙君”旁缓缓写下“天命”二字。

        今日之事，众仙者看得滋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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