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中秋特别篇 人间共此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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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斧声惊烛影
“月榭旁,花桥下,丝竹笙歌盈耳,吾亦不闻。锦堂上,玉殿中,丽人纨绮充目,吾亦不见。卿卿有语,珍重二字,吾思之念之,无日忘之。此行凶吉未卜,吾之牵念,亦唯卿矣。 凭笺寄语,卿应知吾一片冰心。故岁华有时而尽,日月无处而终,对此潸然,感怀忧愁。今当顿首,元侃字。”
那是至道二年,太宗赵炅抱恙已有一段时日,入秋以来,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按照惯例,每年的秋天都会举行秋猎,这一次秋猎,赵炅带的随行皇子依旧只有襄王赵元侃和楚王赵元佑。
元侃在信中告诉她,楚王已按捺不住,暗中将他在军中的旧属陆续地调回了京城,同时又在禁军的部署和京城的防卫上动了手脚。元侃苦于没有实在的证据,不能在父皇面前检举他。元侃虽也做了自卫的准备,可这次秋猎依旧凶险万分,但却不能不去。生死成败,都在这一番较量了。
“元侃!”她抚摸着他的名字,望着窗阁外杨花似雪,逐风天涯。良久,她才把一把锋利的小匕首藏到了袖中。若真的败了呢?她自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就在楚王元佑安排他秘密调集的亲兵围住了太宗赵炅的帐篷,欲逼宫篡位时,却被襄王元侃调来的京郊防卫营将他活活生擒了。
赵炅生性多疑又深于权谋,当年烛影之中即以一把金斧击杀了兄长太祖赵匡胤,才得来了这皇位。元佑的那点心思,他如何会看不穿。他不戳破元佑只是想看他自己露出马脚,也或许,是他对元佑还怀抱着一丝父子亲情的想望,但结果到底令他失望。
太宗赵炅回宫以后,就将护驾有功的襄王元侃立为了太子,改其名为赵恒。楚王元佑则被鸩酒赐死并削除宗籍。
想是秋猎的时候受了刺激,本就虚弱的赵炅竟从此一病不起,朝中事务也尽数交给了太子赵恒。
“恒儿。”弥留之际的赵炅从枕下摸出了一把小巧精致的赤金的小斧头:“这把斧头,当年卖这把斧头的那个人告诉我,唯有真命天子才能将他举起。大哥拿得起,我也拿得起,恒儿你试试。”说者,他便颤抖着将那斧头拿到了赵恒的眼前,赵恒忙恭敬着双手接了过来。
那斧头很轻,比一柄略繁复的如意还要轻,想起那流布多年的“斧声烛影”的传闻,赵恒一时恍惚紧张了起来,他低着头不敢看父亲,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很轻对不对?”赵炅虚弱地笑了笑,面上浮出了从未有过的慈爱:“其实啊,什么真命天子,天命所归的,都是骗人的噱头罢了。大哥,大哥他是披荆斩棘,出生入死才得来的这江山。可就为了这一个毫无依据的传闻,不知引起了多少的猜忌和离心,糊涂啊!”说着,赵炅的眼中有了泪光。
“父皇。”赵恒望着平日里天威严厉的父亲如今脆弱虚孱的样子,不禁心酸。
有没有这斧头和那传闻又有什么要紧,错的,对的,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这就是人心。人心是善变的笔墨,锋利也好,曲折也好,最终都会流转成那哀伤的弧度。
当年,宣政殿的传位密诏上,分明赫然地写着的,就是他赵光义的名字啊。
“义儿若也练得这一生好功夫……”
“义儿,如今天下纷争,正是男儿成就大业之时,那后周柴氏值得投靠……”
“义儿,有大哥在……”
“大哥。”
赵匡胤生前曾在宣政殿的密室里立下一块石碑,上面有他作为开国太祖对宋室历代君王的密训。
文官不得受杖——这便是那密训的内容了。
楚王元佑城府深沉,崇王元亿冷冽孤桀,惠王元杰是个书痴文痴。唯有赵恒,是个好脾气又好耐性的皇子,他必不会像大哥你一样用那斧头去砸文官们的脑袋,呵。
赵恒将那斧头重放回了父亲的掌中,父亲他,是笑了吧。
至道二年冬,宋太宗赵炅崩于拱辰宫。是年,太子赵恒即位,是为真宗。
六.故人心不易
咸平二年,真宗赵恒登基的第二年,才人刘娥被册立为修媛。
刘娥立在殿堂之上,发髻端丽,长眉入鬓,听着司礼太监念着晋升的旨意,一丝笑意浮上了她的唇边。而她的元侃,如今已做了皇帝的赵恒仍是一心一意地望着她,笑的温情洋溢。
还是在这一年,一个名叫丁渭的书生来到汴京应试,他才学出众,反应敏捷,很顺利地就进士及第了。丁渭与适时官居的刘美结交,就是刘娥的表兄龚美,已改名为刘美,对外称是她的亲哥哥,丁谓与刘美二人渐渐成为修媛刘娥在朝堂之上安插的左膀右臂,丁谓的聪敏,刘美的稳重,不多时日已为刘娥在朝中拉拢树立了一些势力。
景德元年,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后潘玥的儿子赵佑夭折了。赵恒膝下本有五子,但都未满周岁就夭折了,唯有这个赵佑,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九岁,不想如今也。赵佑被追谥为愍怀太子,灵堂设于宁福殿内。赵恒自是忧伤,潘玥更是悲痛欲绝,停灵的那几天,她便终日都伏在小皇子的灵柩上痛哭不止。
刘娥位分虽不高,但多年来实是众妃之首。
“皇后娘娘,请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子,殿下他泉下也难安。”刘娥轻走近了潘玥,轻声道:
潘玥听到刘娥的声音,先是一愣。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刘娥,半晌方才冷笑道:“哼,哼,你劝我节哀,你竟然劝我节哀,这样的哀痛,你能懂吧,你一定懂的,哈哈,哈哈。”说着,她那眼神也恶毒阴狠了起来。
刘娥向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云舒当即便上前搀住了潘玥。刘娥定定地望着潘玥的眼睛,镇静道:“娘娘是一国之母,可千万不能失仪啊。”
“一国之母,一国之母,哼,哼。”潘玥依旧是冷笑,笑着笑着她就又伏倒在了灵柩上,大声地哭喊了起来:“佑儿,佑儿,我的佑儿。”
回蕊珠宫的路上,云舒道:“娘娘,皇后会不会利用皇子的死趁机陷害您?”
“随她去吧。”刘娥淡淡道,不以为意。
早在咸平二年,她晋封修媛的时候她就在潘玥赠她的石榴手钏里发现了那致人于死的慢性毒药钩吻香,再加上其他的一些证据,刘娥已断定,当年害她小产的,必是潘玥。
赵佑丧后四个月,伤心过度的潘玥竟已到了病体沉疴,无药可救的地步了。而刘娥的蕊珠宫却是日渐热闹,门庭若市。
“皇后不行了,要见修媛您呢,皇上也在玉宸宫呢。”忽有一日,就有一个宫娥惊慌匆忙地来报。
潘玥躺在床上,层层的被褥裹在她业已消瘦得离谱的身体上,她原本圆润的面颊也塌陷了下去,而那深凹的眼眶和那大的失神的眼睛更叫人觉出了一种骷髅的恐怖。
“怎么,怎么弄成这样了,不就是忧思过度么?”赵恒扶着潘玥的身体,惊惶失措道。
看到赵恒这尚有些关切的神情,潘玥心下一动,就吃力地偏过头望了赵恒一眼。这时,刘娥也进来了。
潘玥挥挥手将身边的人遣走了,缓缓道:“我是将死之人,今日有些话,必得对皇上和刘修媛说了不可。”
刘娥立在那里,并没有向潘玥行礼。
潘玥忽奋力地望着赵恒,凄切道:“皇上,元侃,我,你可是恨我,自佑儿走了,你再没理会过我。”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朕,朕没有。”赵恒本想上前拉一拉她的手,但看着她枯瘦如骨的面庞,他竟有些害怕。他将手怯怯地一收,在原处踌躇了起来。
潘玥瞥见了他这一晌的犹豫和退缩,却也不怎么失落,毕竟,总都是在意料之中的。
“你,你,还记得我才嫁给你的时候么,那时候我才十五岁,十五岁。”潘玥说着,依旧是那凄切的语气:“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是你来我家拜访我爹。那天你穿着一身玉绿色的袍子,手里拿了一把画着《春风牡丹图》的折扇,那是你自己画的吧。春风牡丹,嫣红浅绿,真是温暖明媚啊,就像你的笑一样。从那时起,我心里就有你了啊。”
“阿玥,以前你虽是任性些,但后来,你竟做了那些事,你竟伤害了,伤害了,唉。”赵恒那叹息着的神情亦很追悔。
“哼,哼。”她颤抖着指掌指向了刘娥:“对不起,对不起了,她,她都不是我第一个人啊。呵,呵,只是,我真的好恨她,好恨啊。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要那么宠爱你如此待她,早都越过你我年少相识的情分。”潘玥虽是望着刘娥,但这字字句句分明都是说给赵恒听的。她泪雨渐淅沥,这一切也成了软弱无力的泣诉了。
赵恒望了刘娥一眼,重又向潘玥道:“朕对阿娥是真心的,与阿娥相遇之始,朕就决意了要一生珍视她,爱护她。”
是么?潘玥泫然冷笑着。她挣扎着起身,想刘娥道:“你知道么,当年你的那一个孩子就是被我在你吃的海棠糕里下了狠药才没有了的。还有后来你晋封修媛时我赐你的石榴手钏,每一颗里面都放了钩吻香,我本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置你于死地的。”
“你!”赵恒惊道:“你倒是承认了。”
“承认了,又如何,反之我是将死之人。”潘玥痴伤道:”皇上啊,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你不会让我身后难堪的,对不对?”
赵恒怔怔地望着潘玥,五内俱焚,想她曾经亦是红颜娇憨,无忧无邪。这一路的跌宕辗转啊,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啊,呵。
刘娥上前一步,她定定地望着潘玥,镇静道:“这些我都知道啊。”说着,她便将那个石榴手钏褪下来递给了潘玥道。
潘玥将脸一偏,没有去接那手钏。她知道刘娥说的都是真的,也知道自己如今满盘皆输,在赵恒的心里,一切都已是无可挽回了。
赵恒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望了刘娥一眼,刘娥会意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呵,呵,哈哈,哈哈哈。”潘玥忽失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一捧鲜血就自她的口中喷了出来,她旋即瞪大了眼睛倒在了床上。
“阿玥,阿玥。”赵恒忙快步向前,抱住了潘玥。
潘玥紧紧地抓住了赵恒的衣襟,断断续续道:“元侃,元侃,别恨我,别,别恨我,好不好,啊?我,虽然坏,可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好,好。”赵恒哭着点了点头。潘玥又笑了,这一次,是轻松释然的笑,就像她那日躲在屏风后,偷偷望他时的笑。
须臾之间,潘玥将手一松,合上了双眼。
赵恒一直哭着,他哭的并不激烈,却很伤心。刘娥走到了赵恒身后,抱住了他。无论是被他抱着,还是抱着他,在她,都是最温暖的。
他还是昔日的元侃啊,一点都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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