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中秋特别篇 人间共此时（四）

七．郁郁荷风倩

        章怀皇后潘玥薨逝以后，后位空悬。依着真宗赵恒的心意，当然是立刘娥为后，无奈朝中反声大半，难以施行。许多大臣都提议立年方十四的才人沈郁为后，沈才人虽然年纪尚幼，入宫时间也短，但她却出身高贵，是宰相沈伦的孙女。

        “你，你们，哼！”赵恒望着这群不听话又执拗的臣子们，既震怒又无计可施：“你们不必一副死谏的样子，这是朕的家事，你们谁也管不了。”

        “皇上此言差矣，立后既是皇上的家事，也是天下的国事。”说话的是参知政事吕蒙正。

        “哼，是么？”赵恒冷笑了一声：“朕就是让这后位空悬，也绝不另立他人，你们，还有何说辞。”

        “皇上，不可啊，后宫不可无主啊。”

        “是啊，后宫不可一日无主。”

        “皇上，三思啊。”

        朝臣们又沸腾激动了起来。

        “哼，传朕的旨意，修媛刘氏端慧柔嘉，温恭贤良，特立为德妃，掌六宫事宜，移居碧云宫。”赵恒望着态度最激烈的几个大臣，不容置疑道。

        “退朝。”朝臣们还来不及再奏，赵恒已是一甩袖子，转身走了。任凭身后群情沸腾，他也不管不顾。

        刘娥捧着册立德妃的诏书端详良久，朝堂上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她，想着赵恒在朝堂是任性的样子，她情不自禁地笑了。恰在这时，赵恒已无声无息地就走过来了。

        “笑什么？”赵恒柔声问道。

        “我笑，笑你太心急，也笑，笑我高兴啊。”说罢，她仰起一双明眸情意万分地望住了他。

        赵恒拉住她的手，缠绵道：“阿娥啊，朕许你一世安稳，也许你万人之上，这是朕能给你的全部了。”

        刘娥亦拉住了赵恒的手，贴恋道：“能有今日，我已满足。本来，我就没有一定期许着什么。”他的体息真是让人温暖又舒服，不由自主地，她就将头埋入了他怀中：“有你，我已知足了。”

        他抚着她的发丝，执守道：“阿娥，你放心，总有一日，朕一定立你为后，朕要与你名正言顺地千秋万代。”

        “不，不，即使不做皇后，你我也是名正言顺地千秋万代的。只要在恒的心里，视阿娥如妻子，就够了”她仰起头笑着问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习惯了唤他为恒。这是一个温柔而笃实的字眼，像他纯良的心性，也像他待她一如既往，矢志长情的心。

        “是，是啊，在朕的心中，不，在我的心里，阿娥就是唯一的妻子。”赵恒的语气很愉悦激动。

        “我倒还真有一桩未酬的心愿呢，我还想，为你生一个孩子呢。”说到这里，她不禁黯然：“若是那个孩子还在，现在都七八岁了呢。”

        “无妨，你我还有一生一世。”他摩挲着她的面颊，眼中，是无限的柔情。

        “嗯。”她又笑着将脸埋进了他的怀中。

        碧云宫比蕊珠宫大许多，侧殿的后面还有一泊镜月湖，湖上水殿风阁，夏日间清凉非常。

        六月的一日，正是暑热难当之时。刘娥自穿了一件藕荷色蚕丝广袖褙衣，带着一顶真丝绢荷花发冠，擎了一把白玉柄团扇，在湖心的亭子里纳凉。

        这湖上荷花开得甚好，湖风吹过即有莲子的清苦气息沁入肺腑。风自袖间灌入，冰盘上络金蒲扇轻旋着，渐渐地便有了清凉之意。

        因着天气困热，刘娥也就在这亭中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她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阵银铃般的欢笑声，这笑声时远时近地，像是荡漾在这荷风里一般，也不知是梦还是真。

        刘娥缓缓地睁开眼睛，朝着湖上望了望，并没有瞧见一点人迹。呵，许是自己睡的恍惚听岔了吧。不大一会儿，那欢笑声又随风飘过来了。宫娥们四周去寻，终于看到了在一处繁密的荷花荷叶丛中找到了一主一仆两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子。

        宫娥们将那一主一仆带到了刘娥面前。刘娥端详着这二人，只见那为主的女孩儿大约十三四岁，她生的圆润可爱，头上梳了一对双环髻，每边髻上都别了一朵垂着白晶流苏的粉晶莲花。她穿着鹅黄色的团花半袖，五彩间色纱裙，圆圆的眼睛里一对漆黑的眼珠不住地转着，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她身边的那个绿衣婢女看上去比她更年幼，一直怯怯地微低着头，不敢看人。

        刘娥略略思索了一番，便笑向那女孩道：“来，告诉我，你是谁？”

        那女孩依旧目光疑惑，不知所措。云舒在一旁温和道：“这是德妃娘娘。”

        “德妃娘娘。”那女孩喃喃了一会儿，方恍然大悟般地躬身道了个万福：“参见德妃娘娘，臣妾是才人沈氏。”

        “哦，沈才人。”这沈伦的孙女刘娥倒是第一次见，没想到竟这般天真可爱。她笑着吩咐道：“来啊，给沈才人赐座。”

        那沈郁倒也大方，躬身又是一个万福道：“谢娘娘。”

        “你们，如何会在这儿呢？”刘娥和蔼着问道。

        “这，这。”沈郁红着脸低下了头，还是她身边那绿衣婢女踌躇着应道：“回德妃娘娘，我家主子听说镜月湖的荷花开得好，想来荡舟嬉戏，本以为这镜月湖大，又有荷叶的遮蔽是不会被娘娘发现的。”

        “绿萝。”沈郁焦急着一唤。

        “荡舟嬉戏，何必偷偷摸摸，一早对我说了，且大大方方的来，我很是欢迎呢。”刘娥温和道。

        看刘娥神情和悦，沈郁也放松了不少，她眼睛一眨，天真道：“德妃娘娘真是个大美人，与我听说的不差。“

        刘娥望着沈郁，想着自己虽还不老，但比她是年长了十岁上下，想到自己与赵恒初见时，也不过就是她这样的年岁，这样想着，刘娥便对这沈郁生出了几分怜爱。

        “去把小厨房做的冰镇银耳羹端来，给沈才人消消暑。”云舒瞧着刘娥面露欢喜，忙吩咐道。

        冰镇的羹汤端上来了，沈郁只管把调羹搅动着，也不忙吃。她一味看着刘娥笑，一会儿又说道：“德妃娘娘，你的衣衫好看，搭配的也雅致。你的绢花冠也好看，从前我家中也有几个婢女会做绢花，但做的都没有这般精细。“

        刘娥听她这么说，忙笑道：“你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些旁的，你且挑些带回去，千万别客气。”

        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宫娥捧着一对丹漆缠金枝的盒子回来了，每个盒子各放了七八式精致的绢花。沈郁一一端详着，半晌，方挑了一朵粉荷配翡翠莲蓬坠鹅黄柳绿流苏，一朵浅紫绣球坠珍珠流苏。刘娥又吩咐紫玉将一个杨木雕梨花的锦奁取来，让沈郁装了绢花带回去。

        这日沈郁在镜月湖上坐了良久，与刘娥相谈甚欢，归去时，天色已暮。

        后来刘娥向赵恒提起与沈郁在镜月湖偶遇的事前，赵恒只是笑笑，他说沈才人太小了，纳她入宫只是为了安抚老臣。刘娥也只笑笑。

        八．狸猫

        大中祥符二年，德妃刘娥已三十岁，依旧统率六宫，盛宠不衰。沈郁早在景德四年晋为婉仪，大中祥符元年晋为淑嫔，虽宠遇平平，但因她与德妃交好又性情温婉，在宫中也颇得人心。

        这一年三月，碧云宫中一个名唤李慧如的宫女被查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这孩子，自然便是赵恒的了。

        “怎么，阿娥生朕的气了？”看刘娥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赵恒忙抚住了她的肩膀，温柔耐性地问道。

        “臣妾不敢，臣妾多年无子，况如今已经人老珠黄，皇上宠爱年轻的女子，也是为子嗣考虑。”刘娥没有看赵恒，闷闷道。

        “还说不生气呢，不生气怎么自称起臣妾来了。”赵恒宽厚一笑：“我这么做，实是替你想，李慧如说她梦龙入怀，朕想着怕是生子之兆，她若是产子，我们对外就说是你生的，到那时，朕要立你为后，看谁还敢多言。况且有个孩子，你也算是后半生有靠了，若有那一日，朕也可放心了。”说着，他便温存着抚了抚她的面颊。

        “恒。”他为她深虑若此，刘娥自是动容。

        赵恒又道：“她横竖只是个宫女，咱们只管要她将这孩子生下来，旁的都不用多虑。”

        “那，还是给她个名分吧，孩子长大了若是知道我们薄待他的生母，恐生嫌隙啊。”刘娥思虑着，道：“但也不可太高了，毕竟，毕竟。”

        “你说的，朕知道，朕已想好了，就封她为顺容好了，孩子出生后就交由你抚养。等你做了皇后，朕再晋沈氏为妃，如何？”赵恒抚着她的手掌，神情总是温柔而宠溺的。

        刘娥绸缪道：“这自然是好的了，谢你为我筹谋。”

        望她眼中泛起了那楚楚的依恋，赵恒温存笑着，哄道：“不生气了，阿娥给朕笑笑吧。”

        恋他柔情似水，刘娥不禁娇嗔着笑开了。只是这笑，却有些不寻常，依恋娇嗔是真，那隐约缠人的酸楚亦是真，说不清是为他们，还是为李慧如。

        李慧如封了顺容，赵恒为了掩人耳目，便让她住在碧云宫的偏殿里，对外则说是德妃有了身孕。

        就在李慧如晋封顺容的半月后，刘娥也被诊出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刘娥瞧出李慧如是个颇有心机的人，便同赵恒说了，另拨地方給李慧如居住。赵恒本就对刘娥百依百顺，如今她有了身孕，赵恒更是千般用心，万般留意的。赵恒思量过后，便将沈郁住的朝华殿旁的飞虹苑拨给了李慧如。

        搬出碧云宫以后，李慧如倒还是日日都来向刘娥请安。

        “淑嫔娘娘，德妃娘娘，您二位有所不知，有一日我站在台阶上纳凉，忽地玉钗就从头上掉下来，顺着台阶滚了下去，我在心里和自己说，若是玉钗跌碎了，我这一胎便是公主，若是没碎，便是皇子。我下去一看，玉钗好好的呢，我这一胎，一定是皇子，娘娘，你们说对不对？”李慧如抚着肚子，笑道，那神情既得意又轻浮。

        “那你更加要多多保重了，本宫祝你吉言成真。”刘娥淡淡一笑，大方道。

        “是，臣妾定不辜负娘娘的期望。”李慧如依旧轻狂地笑着，目光中却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幽光。

        这一闪而过的阴险，却被刘娥瞧的清清楚楚的，不动声色地，她那扶在桌上的手沉沉地一紧。

        几天后，沈郁在碧云宫附近的兰泽苑中险些自轿上跌落。查探过后，沈郁才发现，兰泽苑中铺地的石子已被人在暗中动过了手脚。

        又几天后，朝华殿中的一个宫女被李顺容以冲撞龙胎为由大庭广众之下的被罚了三十的杖责。

        自此宫中大事小情不断，再没了往日的安宁。

        这一切，刘娥与沈郁均心知肚明，却默不作声。

        在这不安宁中，终到了刘娥临盆的日子了，她与李慧如是在同一天腹痛发作，流红见喜的。

        这天，正是腊月二十四。京城入冬已久，正是茫茫然然，飘雪万里时。

        产床上的刘娥已是疼痛难支，多年前那混杂着刺鼻的血腥味的创口又在渐渐地撕裂开来了。但这一次，她心里充满了温情，这温情胀得她眸眼酸痛，泪流满面。有一个与她，也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就要被她带到这世上来了。她会好好保护，抚养这孩子，让这孩子在她的羽翼下长成支撑这帝国的参天大树。这是他们母子间性情相连的默契，她与赵恒的孩子，必会是一个强大而温厚的人。

        “哇”的一声啼哭，刘娥神情一怠即松懈了下来。

        “娘娘，娘娘，用力啊，快了，就快了啊。”稳婆见刘娥不动弹了，忙焦急着唤道。

        原来不是她的孩子。朝华殿的岚昕已将一个正在啼哭着的女婴抱了进来，那是李慧如的孩子，已被刘美暗中派人用狸猫换了出来。

        算计李慧如，是刘娥授意刘美做的，但刘娥在密信中，也反复交代过了，万万不能伤害赵恒的孩子，只需将那孩子交给她就是了。

        刘娥重又振作了起来，她艰难地撑持着，几个时辰之后，她终在第二天拂晓之时，诞下了一个男婴。

        顺容李氏诞下妖孽，被贬入冷宫，终生不得再出。那猖狂的笑意，丛生的妄念啊，终做了她这一世争持无望的痴心欲念的陪葬了。

        碧云宫中，薰笼长暖，赵恒正抱着那男婴，一脸爱怜地逗弄着：“这儿子就起名为受益，女儿就叫翾珺，朕已着人拟旨，立你为后，立这孩子为太子，女儿就封升国公主吧。阿娥你说可好？”

        “好，自然是好的。”刘娥淡淡地应着，脸上流溢着一抹温情流连的笑。刘娥望了望枕边熟睡的女婴，温柔地将她的襁褓又笼了笼。

        雪落绵连，庭园如睡。暖阁中，薰笼内的暖烟扑得绣帘懵懵如乖地轻颤着，暖风缠着他的笑温柔地流向了她的眼底。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只愿两心厮守，厮守，到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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