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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050章 蓬莱无路弦音绝


这石龛里另有一个更小些的石龛,还有一本缃锦封面的书卷并一封书信。

        翊臣又将那小石龛启开,里面只有些细灰并残朽的碎骨。他在指尖沾了些灰放到鼻低嗅了嗅,俊眉一蹙,道:“樨妹,你对松香的味道更熟悉些,你看,这灰里是不是有松香的味道。”

        月樨亦在指上轻沾了点灰,闻了闻。她眼波一低,略作思索后,道:“确有些松香的味道,却不是今日胡琴琵琶惯用的松珀香,而是一种在炼制过程中加了桂枝,玫蜡与檀叶的瑰玉香。这种松香因为色如玫瑰酒,又有淡淡轻涩的沉木之氛而得名。天宝年间由梨园里的伎人发明的,因其细腻润滑可比羊脂,弹时又香气缭绕,在唐代宫廷里极受欢迎,尤其是螺钿纷繁,雕镂如锦的南琵琶,风情最与此相当。中唐之后,国势渐颓,这种成本奢靡的瑰玉香也就不及从前那般风行了,许多乐器都不再用了,唯有南琵琶,仍旧难弃。后又历甘露之变,朱温篡唐,山河岌岌,皇室飘蓬。唐宫里的乐人兵戈之乱中多流落民间,这瑰玉香不复再制,自是愈来愈少,终要消亡的。唐人喜胡乐,南琵琶的音色恰顿铿幽,长音颤弦又如诉辽远,最具西土神韵呢。我大宋没有这样的风气,纵承平日久,这瑰玉香也不会再出世了。没想到,在这地底沉埋处,竟还能见到这一点遗踪。”

        绯沉瑰紫,夜光催杯。南琵琶斟酌婉婉,清顿悠绵的乐音中,芙蓉如面,血污游魂。这间杂在骨灰里的气息很苦,很深,唯留下了古木的枯憔,再不复醉骨的缭绕。

        “这便难怪了。”翊臣叹道:“这石龛里盛着的,怕就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骨灰了。史书里虽说他葬于雍陵,但兵荒马乱的,他又士卒离心,怎么说得清呢。李存勖是李克用的庶子,不仅骁勇善战,且精通音律,打败辽国,定都洛阳后更是终日沉迷女乐声色,不死进取,最终死于兴教门之变。李存勖死时,洛阳皇宫中已是大乱,只十几个他平日里信任宠幸的伶人忠心不离,将他最珍爱的几件乐器在他身上点燃了,焚尸而殓。”

        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没人在知道了。英武气节的,暴戾狠绝的,缠绵音声动情感惑的。在那陆离而残暴的时代,一切都是倾身以殉的壮美,如那年长安城里的菊花,冲天香阵,浴血才开。

        二人将这盛了骨灰的石龛重又封好了,放回了原处,然后继续翻检着别的东西。

        那本缃锦封面的书卷,扉页上写有“囊中记      亚子天下”两排字。亚子是李存勖的小名,天下是他少年时给自己起的别号,他书成一列,是意怀天下,从来犹然啊。

        这卷书不薄,约有二十余页,翊臣随意地翻了翻。这卷书是李存勖手书的,他却契丹,并河中,气岸天下,用兵如神,书里记录了不少他征战四方的见闻与经历。除却兵法外,更有些生活琐碎,游冶心思。比如他论及辽东的酒与中原的酒,写道“北地胚酿,凛厚却无神,苦醉肠肺,心神枯醒,徒自伤身邪?不若吴酒竹叶,洛阳春风,熏而缠人,缭然入梦,浑不知冬夏哉!天下何!”

        翊臣是喜好兵法的人,况他戎戍之身,打击流寇,周旋契丹,拿到这样一本书正该爱不释手才是,但他不喜李存勖戾性残暴,修兵如修人,兵法不偏,心性才不移于嗜血好胜,杀戮无边;他也不愿取了此书,徒扰了死者的空静与安宁。于是,翊臣便将这书卷也放回了原处,盖在了那盛着李存勖骨灰的小石龛上。

        “这书没有用么?”月樨笑着挽住了翊臣。

        “也好,也不好。”翊臣亦笑着扶住了月樨的手。二人望着天外渐晓,尘光轮转,都有些怅怅然的,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感叹。

        “看看这信封里是什么吧,或许能帮助我们出去那,我还真不想毁了这石壁呢。”翊臣温和道,一面将那信封拾了起来。

        信封里共有两封长信并几张图纸,幸得存在这石龛中,不见天光,受潮也有限,纵有些微损与水斑,也无关紧要。一封的笔迹同《囊中记》一样,是李存勖亲书的,另一封字体娟秀细腻,但起落转折处又利落苍劲的不似闺范。翊臣直翻到最后一页,只见落款写的是“下臣  杨婆儿  恭敬顿首,三拜君安”。杨婆儿,正是李存勖最亲近的伶人了,善琵琶,音声韵,侍君于终,封刺史之俸。

        二人将信展开,细细地看着。

        这信是李存勖出征郓州时秘密写给杨婆儿的,是时后唐已立国,但北方犹未定。契丹时扰幽州,山东等地又判附后梁。李存勖兵袭潞郓一带,断了梁军右翼,又伺机欲图汴州。太原近边蛮荒,李存勖早有心迁都洛阳。梁军既败,其余诸雄无非是散沙游勇,只胥因势利导,便能个个击破。李存勖在这封信中即是要杨婆儿为他寻一个合适的地方,修一座地道,无需奢靡,只要清静隐蔽,最好,最好是能有音声相伴。

        “玉绳低落,长河晓静。吾欲归墟,归静,不知,不知……”

        写到这里,这信便断了。

        再看杨婆儿的回信,他为李存勖择了高阳王寺的遗址,这里下掘黄泉,上见天光,还有满库倾国的隋侯宝珠,声韵泠泠的回音壁。杨婆儿在信中细述了他对这地道的构想,原来能开启回音壁的并不只《明妃曲》,不过,这是最惨烈的一调,只能奏一次。

        这两人信中的语调措词大不相同。李存勖虽亲近而温和,但到底是君王风范,爽落健气;杨婆儿这傅粉娇郎,辞间则直是缠绵幽约,如对面语。

        杨婆儿还在信后附了一份详细的图纸,里面标明了这地道中所有的机关和开启的方式。翊臣一一对照着,处处皆准,唯独没有黑水石壁。

        “樨妹,看起来,这地道其实很大呢。我们这般只寻有路的地方走,倒走了一条最简的路径。”翊臣笑道:“不过,这杨婆儿还真不是个排布机关的能手,你瞧。”

        原来杨婆儿所布置的机关,不是以音声考人,就是以词曲刁难,路线关隘的设计,也很任性而粗疏。

        月樨看着地图,恬柔道:“他的机关虽不厉害,却也不寻常呢,猜不好他的用意,虽不会斧钺加身,化骨扬灰,但也会兜兜转转地出不去呢。”

        “李存勖竟也不计较!”翊臣不知是感叹,还是疑惑。

        “李存勖何等精明的人,杨婆儿的脾气心性他如何不知。”月樨摇了摇头,叹息道:“唉,说不好。”

        说不好,娇娃艳舞,子夜歌声,为谁逐浪。他要他任性,他便只知任性,浑不知,江山无常,对此不情。

        “到底是,输了啊。”月樨浅叹道。

        “输了么?”翊臣望了望那石龛,想起杨婆儿擦弦用的瑰玉香,苦笑似的,道:“是输了啊。”

        “不知道杨婆儿去了哪里?”月樨没有问出口,有些东西是不需要答案的。

        琵琶焚尸,绝弦以殉,熊熊烈火中,俱往矣。

        “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孟申胧是怎么知道这个地道的?”月樨忽虑道。

        翊臣想了想,道:“李存勖的亲信爱将王全斌在后周时同曹玘的叔父曹彬交情不菲,且王全斌是兴教门之变中誓死护卫李存勖的忠将之一。想来,应是从此处关联上的。王全斌人品磊落,应该不会将李存勖的埋骨之处透露出去,恐是曹彬捕风捉影,探察而知的。”翊臣笑了笑,又道:“不过曹玘愚鲁,又不信任人,孟申胧的举动也必定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看起来啊,他们既过不了音壁,也就无从发现这地道里的玄机了。”

        “都是些害人之人。”月樨说着,竟微微地撇了撇嘴,这点细小的变化,也躲不过翊臣的眼。月樨越来越活泼,翊臣自是十分欢喜。

        “咱们快看看这图纸早些出去吧。”翊臣笑道,眼神中满是宠溺:“难道真要在这地方呆一辈子不成。”

        月樨笑笑,不再说话了,只静倚到了翊臣肩旁,望着他看图纸的样子。

        那图纸上说,经过芝仙台后,沿东偏北的方向走约七八丈便能到捧露崖,再沿西向走约五丈又向北折出数步便能见到摩月壁,这一路上都没设什么机关。摩月壁以混了磁石的玄漆涂成,其上散落着许多棋子样的磁石,花型的为字,圆形的为四声符号。只需将这些磁石按着《大霓裳调》的顺序排列好,摩月壁便能打开,壁外即是粉黛溪,缘溪而行就能走到雀离巷了。

        二人依着地图上的指引去寻路,走了约莫一刻半钟的光景便到摩月壁了。此壁高约二人,上覆玄漆,以金银描成经纬,磁石上的声符字符则是以空青写成的。壁上还流布着以朱砂雌黄轻笔淡描的浮屠穿云,香花引路,宝珠摩月等图案。

        这里的《大霓裳调》想是杨婆儿考古调自度而成的,且只填了一半,在见世的音书词稿中都不见记载。好在月樨长于音律,精于融贯,还曾看过南唐大周后修复的《霓裳调》。依声按律,慧心感情,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月樨便将这残谱排好了。

        飞羽为君开,还将凌波去。香屑风中待,人间知几时。

        回眸笑,乱山中,蓬莱无路……

        玄壁缓缓而开,天光乍然明朗。粉黛溪边,正芳草青青,细蕊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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