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盛世 第五章

苦县的瓦窑岗对面是一片较为低矮的土丘，这里的田地被开垦种植了一排排富有生气的枣树，当地的村民在土丘上搭建了一座铺设着青灰色瓦片的红砖小屋来躲避风雨和存放农具。这座简陋的小屋突然从山下拉了电线，里面也配备上了电视机、折叠凳、沙发，因为有人在几天前征用了这里。

        马治龙和杜骥此刻正躲在这里避雨，今天上午是龚国峰指挥工程队开始推平瓦窑岗上方作物和坟茔的时刻。天空中落下细密的雨丝，这样的天气显然不太合适破土动工，但是马治龙还是选择赶在今天开工，因为按照黄历和通胜上的指示，今天是个良辰吉日。想到民间流传着“惊蛰一声雷，四十二日云不开。”的谚语，马治龙觉得施工可能会受阻。

        昨天刚好是惊蛰的节气，按照天文历法和气象预告，下面一个月都会笼罩在绵延的阴雨中。所以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日子来开工了。瓦窑岗事件闹得足够大，那些原来底气十足的老乡都被成功吓跑了。

        前来小屋里躲雨的二人正在观看东都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上面就提及了钱恒成和裘日新被抢劫杀害的事情。脸上充满惋惜神色的杜骥说道：“我很为他们两个难过，我相信帝国的警备队一定能揪出凶手。”

        马治龙听罢说道：“警备队的办事效率人尽皆知，一个月内凶手就会落网。”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两个人用这种滑稽的一唱一和相互答话，他们对这次案件的真相其实心知肚明。杜骥朝着对方问道：“马兄的大手笔让我很佩服，我现在不太清楚具体的细节，希望马公能给我讲讲。”

        得意洋洋的马治龙随即解释了钱恒成二人如何落入他所设下的罗网。冯国忠和崔义甸的恶劣关系几乎无人不知，他们为了防范对方都已经打起了间谍战。崔义甸的手下从组合国买来最先进的窃听设备和微型摄像头，受到收买的仆人和随从把这些设备安放到副相府的各个角落，冯国忠的一举一动都被崔义甸掌握在手里。

        钱恒成和裘日新经过第一座哨戒亭时，那位接待他们的老者就是崔义甸的线人。有人到访的消息立即传达到崔义甸的部下耳中，他们了解到这两个人携带了用来攻击他们的证据，所以在和马治龙进行过确认以后就展开了行动。

        看守大门的老者提供了二人的身份证号码，这个号码能在网络上的找到二人在宾馆的预约登记记录，几名受到雇佣的打手立刻锁定了石钟旅社，他们还利用电话号码将钱恒成实施定位。多次联系苦县县府了解情况以后，崔义甸的部下也就知道二人此行的目的在于为瓦窑岗事件翻案，所以马治龙希望相爷能够直接抹掉这两个人。

        相府的办事员联络了东都泰康区的帮会头目和警备队，专门的打手会收拾这两个人，受到关照的当地警备队则不再插足此事。东都的帮会在业务上和朝廷有着直接联系，某些帮会将负责处理朝廷不方便出面的事务。警备队被明令禁止实施刑讯逼供，所以他们雇佣街头的打手代劳。朝廷需要这些团伙除去危险目标，这也是很多帮会能长久生存的原因之一。

        经验丰富的打手来到旅馆附近蹲点，他们故意在面馆外给二人带路并寻找下手机会。最后打手留下了钱恒成的身份证和信用卡，这是为了让警备队立即发现死者的名字，最终达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东都警备队会从刚刚被捕的犯人中寻找替罪羊，有一个无可救药的死刑犯会认下相应的罪名，然后警备队宣布结案。何毅中、周占山这些不知道具体真相的民众可能还会因此送给东都警备队一面“明察秋毫”的锦旗。

        说完了东都街巷里的秘密之后，马治龙不忘提醒杜骥说道：“我们要赶快让那个企图袭警的罪犯判下来，然后再找个地方了结掉他，不然某些事情可能在以后会被翻出来。贪腐的法官响应了马治龙的号召，李启开的案件被快速宣判，他将要被押往苦役岛改造十年。

        无故入狱的李启开在不得上诉的情况下被押往了南直隶的联塘港，他和一整船的囚犯坐上渡轮在海上颠簸两百里来到京畿东南海域的断头屿上。这个岛屿上修建着帝国排名第四位的监狱，监狱里有不少纹龙画虎的猛士。

        断头屿上的一座监狱是座名为“荣光院”的堡垒，这里曾经是古代海盗盘踞的巢穴，堡垒周围修筑着一圈两丈高的城墙。江康建立帝国以后，堡垒进行了复杂的现代化改造，配备高压电网的钢筋混凝土工事取代了砖瓦城墙，上百座坚固的哨塔环绕全岛。囚犯进出监狱都要通过好几道拥有指纹识别和虹膜扫描系统的大门，守备监狱的武装警备队官兵不分昼夜关注着岛上的任何变动。断头屿附近的海域时常出现级的风浪，凶恶的远古海怪也在海底下到处捕猎，据说从来没人能够逃离此地。

        这座岛屿上还种植着名为“摇钱树”的植物，这种树木的纤维是印制纸币的最佳原材料，岛上一部分囚犯的工作就是负责印刷新发行的纸币。监狱里新来的囚犯按照规定必须吃一套“杀威棒”，狱吏会拿着电击棍执行这个传统，假如狱吏没有收到足够的“孝敬”，电击棍的挡位就会被调大而且他们会电击某些违反规定的位置，何毅中使出全力帮助李启开上下打点才免去了这项考验。

        李启开被分配到印刷厂工作，这是监狱里最忙碌的一个车间，朝廷内阁为了民众的收入翻倍拼命发行新币。一段时间以后，他被调往食堂工作，同一监区的狱友们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善，因为如果李启开不高兴，他们就要在脸盆里品尝“猛龙过江”这道名菜。一脸盆热水里只飘着一根白菜，就是鼎鼎大名的“猛龙过江”，“唯一帝皇”的官吏把余下的饮食补贴全部吞进肚子里去了。

        刘帝十年的七月底，监狱食堂里雪白的墙壁上刚张贴了“劳动使人自由”六个红色塑料字，李启开正在这堵墙壁下为狱友们打饭，正在食堂入口站岗的一名士兵突然趁这机会走上前来和他使了个眼色，这个人几乎目瞪口呆的看着李启开，他半响才用苦县方言说道：“启开兄，你怎么在这里？”

        李启开撞上了他乡遇故知的好事，他竟然在断头屿碰到了相识多年的黄文荣。感到惊喜万分的李启开低声说道：“一言难尽，下午放风的时候，我讲给你听。”

        心中无比震惊的黄文荣点点头说道：“本来我上个月就要退伍了，可是上面突然有新的指令，要求我们过来接防断头屿三个月。”

        大喜过望的李启开不知要从什么地方讲起发生在苦县一系列事件，放风前的时间过得格外难熬。下午放风的时候，李启开来到断头屿第二监区的操场上寻找自己的朋友，他坐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塑料看台阶梯上，几个狱友们正忙着在前面投篮、练习单杠和打乒乓球。全副武装的黄文荣也赶到了这里，站完一班岗的他看上去有些疲惫。

        李启开见状便问道：“文荣，你怎么了？”

        黄文荣说道：“没事，昨天排长的被子突然找不到了，他就要我和四个战友去找。我们一直没找到，然后排长就拿我们出气，喝令大家蹲了两个半钟头。我的腿都麻了，蹲不牢，排长就把我踢翻了。”

        李启开无奈的说道：“我前些年扛枪吃皇粮的时候还没有这种事情，被子是你们排长自己弄丢的，反而来埋怨你们，文荣你有地方申述吗？”

        黄文荣解释说道：“弄不来，我们的排长是过来镀金的关系户。不说这事了，启开兄怎么来这里了？”

        李启开便将马治龙开挖魔法矿导致辛仁豪被杀，钱恒成和裘日新在东都意外死亡的事情说了一遍。黄文荣在部队里的消息很封闭，他对此一无所知，但在李启开的叙述过程中，他的面容逐渐凝固，肌肉搅作一团，最后双目紧闭流下了泪水。李启开叮嘱说道：“文荣，你退伍后千万别急着去找他们闹，等我出去了，我们从长计议。”

        黄文荣把双手搭在李启开的肩头上说道：“他们可是捏造罪名判了你十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启开绝望的看着头顶被高墙哨塔局限住的小半片蓝天说道：“大家都先忍一忍，或许几年以后天子就会清醒过来清查冤假错案，我们就又能回到清风岗上打牌了。”

        黄文荣叹着气说道：“过几天我就退伍了，想要见你一面都很困难，启开兄务必保重啊。”

        到了这一年八月初的某一天，正在站最后几班岗的黄文荣在监狱的行政楼过道上盼望着时间快点过去。下午一点半左右，两个陌生人拎着装有两条帝国牌香烟的塑料袋来到过道中央，他们径直走向前门上方悬挂着“典狱长办公室”黄铜牌的房间。

        黄文荣本来要拦下二人请求出示证件，不料办公室的木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典狱长亲自走出来迎接这位客人。他们一声不响的走进了办公室，然后在里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半个钟头以后，典狱长将客人送出房门并保证说道：“断头屿的中秋晚会一定会办好，你们就放心好了。”

        其中一个客人叮嘱说道：“别有用心的人可能会借此机会捏造事实，你们的工作不能出差错。”

        典狱长笑着说道：“我每年都要经手好几起，早就轻车熟路了。”

        客人点了点头说道：“你办事，大家也就放心了。”

        这两个人从黄文荣面前缓缓走过，这位哨兵感觉自己好像在小时候见过其中的一个人。典狱长随后回到他的办公桌后坐了下来，他撕掉烟盒上的塑料包装并打开纸盒的一角，画着江帝像的成捆钞票映入了眼帘。

        断头屿监狱即将以“望月思乡，不忘原罪”为主题举办八月十五的中秋晚会，小岛上的许多囚犯被调去装饰和布置会场。监狱里的牢头将李启开安排到岛屿南端的混凝土城墙塔楼上工作，他和四五个同伴正沿着脚手架爬上危险的塔楼外壁，这些人需要在上面悬挂好帝国国旗并张贴上刘帝的宣传画。

        忙得不可开交的李启开站在距离地面足有两米，临时搭建的脚手架上。几名同伴在下面举起各种各样的装饰品，李启开则冒着寒冷的海风把这些东西装点上城墙。从李启开的位置向右走上两步就会掉到城墙以外，这里望下去就能看到大约距离十六米的青色礁石。

        海浪每次退却后，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上会显现出青绿色的苔藓植物，尚未消退的海水泡沫在阳光下照射下发出七彩的光辉。礁石又在转眼之间没入汪洋大海，新的浪潮敲打着这个孤悬海外的岛屿。

        警惕的李启开站在脚手架上方那块木板靠近塔楼的位置，他生怕将卷起来的圣像贴纸弄丢。慢慢剥下贴纸反面蜡黄色的保护膜以后，李启开将耀武扬威的“唯一帝皇”圣像贴在混凝土塔楼的外壁上，下面的一位同伴把油漆刷从装了半桶红色油漆的塑料桶里拿出来，然后在画像下方写下“唯一帝皇万岁”的字样。

        刘帝的张贴画足有一米五长，整幅画卷的长宽严格按照黄金分割比划分。画中身穿龙袍头戴平天冠的刘帝目光炯炯，若有所思，不过在现实当中，天子此时正在酒池里观察电脑自动化操作的炼丹炉，丁勇铭站在旁边指导长生不老药的生产。

        画面的背景是一系列雄伟建筑，其中包括东都皇宫广场、上京行宫、中州再兴楼园林、下京帝国商业大楼在内的地标建筑。画中最值得玩味的就是刘帝刚好遮挡住了皇宫广场上的江帝雕像，这隐约透露出刘帝如今的不可一世，他俨然要盖过先帝的风头。

        城墙的拐角处还有一只摄像头，董兴霸和薛超群两位看守正抱手倚靠在城墙边缘休息，薛超群摸了摸腰间的电击棍说道：“这个摄像头好像出了故障，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董兴霸听罢说道：“不错，下面要干正事。”

        二人便迈着八字步赶过来察看塔楼的布置，薛超群在脚手架下面放声叫道：“大家都辛苦了，休息一下。我们备了一箱啤酒，你们喝完再上来干活。”

        几位因为悬挂彩旗而累得气喘吁吁的囚犯连忙说道：“感谢天子，感谢长官。”

        这些人纷纷放下手中的工作排列成整齐的队列走下楼梯，李启开和他的同伴也准备爬下脚手架。董兴霸走到脚手架的正下方发话说道：“请圣像的那个要注意，你贴歪了，赶紧看看有什么不对。”

        李启开听罢便转过头看了看圣像，可是刘帝的画像其实不偏不倚，没有什么问题。李启开的几个同伴刚刚走远，薛超群突然用手握住脚手架的支撑杆用力摇晃起来，董兴霸快速拾起近旁的一根铁棍对着背过身去的李启开发出重重一击。在脚手架的剧烈晃动下，无法保持平衡的李启开来不及反应就被铁棍的末端击中，他顿时失去平衡翻倒在脚手架上。李启开在滚动两圈以后掉出了塔楼，看着眼前飞速迫近的青黑色礁石，他发出了蕴含着惊慌和狂怒的一声大叫。

        完成任务的董兴霸连忙把铁棍往城墙下方探去，他高声叫喊说道：“有人跳海，快来救人！”

        晚间的南直隶新闻报道了断头屿监狱发生的意外事件，监狱负责人对李启开坠海事件作出的解释是“因为恐高症发作，李启开在过度紧张的情况下失足落下塔楼。”，新闻记者和调查小组要求调看监狱的监控录像，但是狱方表示有关塔楼的摄像头在事发当天处于维修状态，所以没有记录。

        看到这则新闻的黄文荣勃然大怒，他知道其中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存在，然而他一时间也猜测不出究竟是什么人策划了这件事。处在悲痛之中的黄文荣突然想起前几天到访的两位陌生人，其中一个人好像和杜骥非常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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