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当少女转过身看过来时，她恰好背着那一点点被厚重的云层遮挡住只遂着缝隙泄下的一点光，那双泛着诡异润泽的双色眼瞳打了下一层阴影，怪诞无比。

        这一幕落到孟祁连眼里深深挑起了他埋藏在心底的最不可触碰的记忆，就犹如昔日不可提及的阴影被连根拔起，赤果果而残忍地展露在他的眼前。

        孟祁连还未拜师谈尘之前，是一个还算富裕人家的孩子，爹娘健在，子妹兄弟和睦，过的很圆满的日子，儿时的孟祁连小孩子气性旺盛，他爹虽有意让他专心科举升官进宫，可他一心只扑在练武玩剑打拳上面，直到后来有一天家中来了一位女子。

        那名女子容貌堪称绝色，且性情温柔似水，眼里总带着三分包容，对人对物都良善无比，凡是接触过的人皆是无一不对其心悦夸赞她。

        全府上下甚至街道上的百姓都非常喜欢那女子，但那时孟祁连是个例外。

        儿时的孟祁连是个呆板鹅，且分辨不了美丑，瞧见那女子天天都笑得开心，在自己府上爹娘都对其百依百顺，想做什么便能做，对比自己日日被逼着读书习字，心里还颇不是一番滋味。

        后来在孟祁连与家人爆发了一场矛盾后，在下着大雨的天气孟祁连跑了出去，离家出走了。

        孟祁连跑到一间小小的破庙里躲着，庙里被水冲得泥泞不堪，他也不知自己蹲了多久，从地上只有一层浅浅的水渍蹲到水没过了他的小腿，外头的大雨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寒冷和饥饿让他连站起来都力气都没有。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间小庙的时候，那个女子寻了过来，那副狼狈的模样比他好不了多少，像是也在大雨中找了他很久，强撑着一副瘦弱无比的身体，几近摇摇欲坠，可她还是走到了孟祁连的面前将他背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府里。

        “孟儿的爹娘为了找孟儿，已经把整条街翻了个遍啦，孟儿娘还差点发作了喘症，孟儿就回去吧，好不好？”

        女子一边背着他在大雨里艰难行走，一边声音低柔地道。

        她只说孟祁连的爹娘为了找他伤了多少心神费了多少力气，却只字未提自己，但那时她的话语都被瓢泼大雨淋得断断续续，甚至于气若游丝。

        隔天那女子便发起了高热，一天一夜都没退下去，差点丢了命，孟祁连一直守在她旁边，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自此以后，他不再固执于习武练剑，而是会乖乖拿起书册，提笔磨墨，旁人的话孟祁连不怎么听，但那女子一开口，他就会乖乖顺从。

        那女子的降临对于整个孟府来说，简直就像天仙下凡来帮助他们的一般，那时好多邻里街道都这么传道，整个孟府上上下下也是对将这女子视如己出，看待为自己的亲人的存在。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

        到正月初一的大团圆的喜庆日子，发生了一件惨绝人寰的事情。

        孟府选了新春这一日为大儿子娶妻的吉日，新春本就是喜庆的日子，再加之婚娶，可谓是双喜临门的时候，整个府上都喜气洋洋张灯结彩一片，可也就是在这一晚，孟府上下几十口人，上至耄耋之年的老人，下至咿呀学语的孩童，在半个时辰内被屠杀殆尽。

        他们死得犹为惨烈，孟府的老爷夫人被完整地剥下了全身的皮，血淋淋地挂在大厅的门檐上晾干，一双突暴的眼球被至于晾着的皮下，血液顺着皮滑落滴打在地上的眼珠正中央，侵染了一片可怖的血色。

        孟祁连不知自己是如何逃过一劫的，他团在一处暗柜间空洞洞地睁着大眼睛，犹如一只困兽一般，他觉得他应该嘶吼出声，但事实上他的喉咙里却又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巨大的恐惧以及悲痛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神，他浑身抖成了一个筛子，等到水滴敲打在地上微微的声响传入他的耳中，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尿了一裤子。

        透过暗柜的缝隙能看到，昔日那名令所有人包括他都心系喜爱的瘦弱女子，正背对着暗柜这边，站在大厅门槛边，手中握着一把沾满鲜血闪着寒光的菜刀，此刻在他眼中犹如鬼煞一般可怖至极。

        那女子一把将菜刀扔在一边，随即弯下腰疯狂捧腹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因为克制不住太大而显得异常尖利起来，脚下转了两步，孟祁连看到她的嘴咧得扭曲极大，以及那双在红灯笼的照映下诡戾的双色眼瞳。

        交颈恩爱的新人还身着温红的喜服，却被更深的鲜红浸透，无人敢为他们操办丧事，因为囍字挽联是新的，白绫棺饰也是新的。

        “师……师兄？”

        关濛不知所措地朝孟祁连走了一步，似是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孟祁连微微镇定自己后，往后退了一步，将淬容横在自己胸前，眼里霎时翻涌起浓烈的恨意和寒冷，似熊熊烈火般要将人灼伤，握着淬容的手因为恨意和悲怒而微微颤抖起来。

        身为万尘峰温柔和熙的二师兄，几乎没人见过他露出过这种神情。

        关濛顿时犹如一盆冷水兜头狠狠浇下，她感觉瞬间血液都要凉了，同一时刻，她身体里隐隐有一个声音在不停躁动叫嚣着，似要冲破禁锢烧烬心神。

        “还愣着做什么！随我启阵！”其中一个宗门的宗主大声吼道。

        “且慢。”

        突然一道沉稳清冷的声音传入骚乱的人群里，所有人都应声看去。

        “齐寿先生！是齐寿先生！”

        “齐寿先生曾有绞杀乌族的头功，他来了，这个妖魔肯定跑不掉！”

        “……”关濛眨了眨眼睛，妖魔？她脑子有些混沌，差点维持不住身形倒下，她想辩解，可嘴唇只能无力地张了张。

        就在关濛六神无主之际，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搭在了她头上，与此同时一道平稳的视线从她头顶传来，“别怕，稳住心神。”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关濛却觉得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和力量。

        “先生……”她低低地道了句。

        齐寿泩低头看了她一眼，随即抬头看向四周的修士，“诸位莫慌，她并非乌族之人，莫要轻易被眼前所见迷惑了双眼。”

        齐寿泩虽然不归属于任何一个门派，但在修真界的名声和威望还是极高的，他一开口，一众人便顺着他的话开始隐隐动摇了。

        “齐寿先生说的有理，这世间异象万千，出现异瞳也并非一定就是乌族。”启隐门的一位师尊站出来说道。

        “那先生又是如何得知此人并非乌族人？”一人扬声道。

        齐寿泩垂了垂眼眸看向关濛，他的手似羽毛般略微拂过关濛的双眼后，暂时阻隔了他人的视线，人们在面对这双色眼瞳时会产生心里恐惧，随着恐惧的蔓延，自然会对眼瞳的主人产生偏见，判断时便缺乏了几分理智。

        接着齐寿泩的手掌向上，覆在关濛的额心处，众人看到他用手简单隔除了一道遮挡的术法，手掌再挪开之际，关濛的额心已经赫然多了一道金色的、正在隐隐发光的印记。

        似含生草的形状蜿绕向上，又似一小簇火苗生生不息地燃烧，修真界但凡眼界开阔点的修士都识得这个印记，出自于高庙殿梵慧大师之手，是性命攸关时刻能爆发强大力量形成一个保护的印记。

        高庙殿附有特定的结界，魔族气息即便掩饰得再好也躲不过这结界的眼睛，而乌族的人的血脉特殊，天生便为劣种血脉，自然也是无法进入。

        梵慧大师是高庙殿的主持，而高庙殿向来将乌族视为眼中钉，绝没可能为有着一身乌族血脉之人下这个保护印记。

        如果说齐寿先生的名声还不足以使所有人信服的话，那再加之向来威严慈悲的高庙殿，这个赤果果展露在眼前的印记，便就是极有力的证明了。

        人群像是吃了一剂安心药，渐渐有些平息下来了。

        齐寿泩摸了摸关濛的头，低声与她道：“会有些疼，你且忍耐一下。”

        关濛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对于先生打心里的信任，还是让她点了点头。

        周从知腿上躺着个不省人事的常沐，注意力已经彻底被主角那边给吸引住了，看到这里，她知道齐寿泩接下来会耗费自己极大的灵力将女主体内的湫龙血给分离出来，由此彻底解释关濛会出现异瞳的原因，并指明关濛不自知之时被他人陷害了。

        周从知正抻直了脖子看得努力时，突然手上一阵冰凉之感传来，她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掌被常沐抓住了，他仍然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还是在昏迷，眉心蹙着，瘦削而苍白的指骨拢住了周从知的手指。

        见他这副模样，周从知怕他随时闭气过去，也没硬着良心继续看剧情发展的欲望了，正想起身将他送到济药堂之时，人群突然发出一阵轰动。

        周从知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抬头果然见到了白鸿台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的谈尘和曲叙生师徒二人，一滴黑红的血液被漂浮在半空中，关濛已然昏了过去，而齐寿泩一句字句清晰的话音落下，目光便不偏不倚地一移，精准地捕捉到了周从知。

        “恐有怀有恶心之人陷害于此，自公道而言，自不能让其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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