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别之后

后来发生了什么茅茅已经不记得了，只是醒来人已经躺在了医院，妈妈说她是胃痉挛，医生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但她静静的躺在病床上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两眼死死的盯着病床正上方白晃晃的灯，灯光明亮的刺眼，但她的眼睛却反不出一点光。她觉得她好像失去了记忆一样，什么都不愿意想，一回忆什么就觉得头疼恶心。

        “妈妈，我们……我们能不搬家吗？”茅茅没有动，也没有看向妈妈，只是微微动了动苍白的嘴唇，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轻轻的问了一句，仿佛是早已知道结局的最后试探。

        “哎呀傻孩子我们当然得搬啊，爸爸什么都准备好了，给你找了那边最好的学校，你还有自己独立的小房间呢，哎呦你知道吗？爸爸给你买了好多新衣服，虽然妈妈现在还没看到你穿，但是我女儿这么漂亮穿上一定好看极了！哎呀，妈妈真为你开心，以后啊……不管怎么说，妈妈终于等到这天了，妈妈真为你开心，我的乖女儿。”方菡说着说着有些激动，声音颤抖，用右手擦了擦眼边快要溢出来的眼泪。

        “好……我知道了……好……那就这样吧……”茅茅还是身子没有动，只是嘴含糊不清的吐着不清晰的字，眼睛一直盯着那晕眩的灯，她看不到今天晚上外面的月亮，只想祈求灯光再亮一些，刺醒她枯燥和快要死去的神经。

        “怎么了宝贝，还很难受吗？妈妈怎么看你心情这么低落？”方菡看着茅茅没有表情的脸，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可能是接连发烧住院折腾坏了叭，她有点自责。

        茅茅把眼睛轻轻闭了上，深吸了一口气，挤了挤自己的嘴角，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

        “没……没有……我……我也为我们开心……我只是有点累……”

        “那就好，那就好，肚子饿不饿妈妈给你削个苹果好不好？”方菡一脸担心的问。

        “我不饿，妈妈，你们吃吧，我……我想睡一会儿……”

        “好好好，你睡，妈妈和爸爸出去走走，不打扰你。”说着方菡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茅为民，两个人便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茅茅转了下身，眼睛看着旁边镜子里映着爸爸妈妈一脸关心的表情又小心翼翼走出去的身影，鼻子一酸，看妈妈出去了把门关上，她才敢让眼泪滑了下来，怕妈妈爸爸没有走远，她使劲将身子蜷了起来，用力将被子扯过了头顶，把脸深深的埋进了黑压压的枕头里，她快要无法呼吸，鼻腔和喉咙里好像也呛进了眼泪堵得她恶心难受，但她没有把头抬起来，而是更用力的把自己压下去，她暗暗告诉自己这是她给自己唯一哭的机会，哭吧……都哭出来……把眼泪最好都哭干，明天收拾好行李，一脸若无其事去和她告个别。

        也许，这个小镇没有青梅竹马、草长莺飞的传说，有的只是一天随着一天的流逝、一个个匆忙远去的背影、一双双逐渐麻木的眼神、一张张强挤笑容的笑脸、以及一颗颗被现实狠狠踩碎的心。

        曦曦匆匆跑回了家里，她拿起笔想在白纸上画两只蝴蝶，却怎么也想不出蝴蝶的样子，只能百无聊赖的盯着早已完成的作业本发呆。

        “诶～爸爸你怎么才回来？”曦曦正发呆，听见门响了一声，抬头看见爸爸一身汗走了进来，爸爸没有回答，而是先喝了大半瓶水，坐在了椅子上，喘了几口气，然后说：

        “这不你茅茅哥哥家要搬家嘛，人家帮忙搬家的车都来了，结果你茅茅哥哥突然生病了，你方阿姨和茅叔叔去医院照顾他，怕家里没个人盯着这些人拿着钱不好好干活，托我帮忙看着，我看着东西太多，我也没闲着，帮忙抬了一会，还好你阿姨和哥哥这些年就两个人住，东西不多，要不然你爸爸我的腰呦…哎呦…”何士莘边说边用手拄了一下自己的腰。

        “茅茅哥哥生病了？他真的生病了？不是只是发烧吗？怎么还去医院了呢？”曦曦一下子急了，她本来以为茅茅跟老师请假说发烧只是一个借口，怎么还去医院了呢，连叔叔阿姨都去照顾了，那一定很严重。

        “喂喂喂！何翎曦同学，你怎么回事儿，你老爸在这累了一天，腰疼不止，你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开口就问那个臭小子，你是不是有些过分了？都怪我平时对你俩太放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以为那个臭小子有什么坏心思我这个当爸的看不出来吗？好啊你，人家三两句话你就上套。”

        “奥奥奥，不是不是，哎呀我就是随口一问，我当然最最爱我亲爱的爸爸，你看你看，这是今天椿霓给我的牛奶，我特意没喝，拿回来给你呢～”曦曦说着从书包后面的小兜里掏出来一袋牛奶递到了爸爸手上。

        “嗯～这还差不多。不过，傻孩子，爸爸不喝，我都多大的人了，还喝牛奶哈哈，既然是人家给你的，你就要乖乖喝了才对，别辜负了好朋友的一片苦心。”何士莘笑了笑，摸了摸曦曦的头，把牛奶的一角撕开，又递回了曦曦手上。

        “曦曦啊……爸爸知道你和茅茅感情好，听你阿姨说，好像这次是犯了胃病，连夜去了医院估计有些严重，而且他走了，你心里不好受对不对？”何士莘突然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

        “嗯。”曦曦接过了牛奶，微微点了点头。

        “哎……时间真快啊……一转眼你说你都长这么大了，爸爸总觉得你还是那个伸手跟我要糖吃的小丫头，十岁了，我的曦曦十岁啦也算是个大孩子啦，爸爸不是一个优秀的爸爸，不能像你茅叔叔那样给你买大房子住，不过一些人生感悟爸爸还是可以跟你说说的。曦曦啊，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陪伴，永远不要把安全感寄托于别人身上，当然，你这辈子一定会遇到很多对你好的人，他们爱你、关心你、保护你，但是没有人能时时刻刻陪你在你身边，你茅茅哥哥是这样，爸爸也是这样，就算你是女孩子你也要强大起来，这个世界上最后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你明白了吗？”何士莘看向曦曦问道。

        “连爸爸也会离开吗？”曦曦眼圈泛红，语气中透露着委屈，试探的问道。

        “会，爸爸会离开，因为爸爸会老去，所有人都会老去，你也一样，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爸爸爱你，你也爱你的孩子，但是爱是聚了散，散了聚的挂念，没有人能陪你一生，所有人的尽头都是死亡，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活着的时候选择相信爱，人一定要有爱人生才有意义，所以曦曦，相信爸爸，不要害怕分别，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所有的分别都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相遇。”

        曦曦没有说话，抬头看了看爸爸，把手里的牛奶立到了一边，慢慢走过去趴进了爸爸的怀里，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呜咽，爸爸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曦曦用手捂着嘴试图用手掩盖她的哭声，从开始的大声啜泣变成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她把眼睛紧紧闭着，慢慢变成用牙咬着自己的拳头，想竭力制止抽泣，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何士莘觉得自己胳膊和腿都麻了，曦曦才渐渐没有了哭声，他轻轻拍了拍曦曦，说：

        “哭完了，就过去了吧，我们洗洗脸睡觉吧，以后的事就交给以后，我们不想那么多好不好？”

        曦曦没有回答，只是扶着爸爸的腿，慢慢站了起来，微微点了点头。

        她明明站在温暖的屋里，却总觉得窗外的大雪一阵一阵向她袭来，从心底到全身莫名泛着凉意，她不停的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没关系的，以后还会再见的，不必难过不必难过……

        雪越下越大，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慢慢停了下来。

        茅茅家里东西已经搬的差不多了，爸爸妈妈打算晚饭之后就搬走，茅茅的病有了好转爸妈决定先让她出院回到新家再去附近的医院好好检查。茅茅看着爸爸妈妈昨天在医院挤在一张小床上，说实话心里也希望他们能搬去新家好好睡一觉，即使她想自己留在这里，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用的。

        “叔叔，曦曦在吗？我想找她说说话，因为我爸爸妈妈说一会儿吃完饭就走，我……我想见见她。”茅茅回到家连家门都没进就转身跑到了曦曦家门口。

        “曦曦啊……她……她昨天睡的有些晚，现在还没醒，一会儿她醒来我告诉她。”何士莘思考了两秒，回答道。

        “这都下午……嗯……那好吧，叔叔，如果她醒来你一定要告诉她，我就在我家门口石墩那里等她，您千万别忘了，一定要记得帮我告诉她我在等她。”茅茅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嗯嗯嗯，好好好，她一会儿醒来叔叔就告诉他。”何士莘说。

        “那……那我先走了，叔叔……叔叔再见。”茅茅向曦曦家卧室的方向忘了忘，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醒了吧？去见见你小茅哥哥吧。”何士莘朝屋里的方向说道。

        “我不去，他搬家都没告诉我，我才不要去见他，凭什么他想见就让他见。”曦曦把头埋进被窝，气呼呼的喊道。

        “真不见？你可想好了，他这一走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何士莘又问了一句。曦曦这次没有回答。

        “不管你啰，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爸爸下午还有工作，一会儿记得好好吃饭，爸爸先去忙了。”说着何士莘拿起了挂在一边的外套，就走出了家门。

        曦曦慢慢把头从被窝里探了出来，看了看墙上钟表的时间，三点四十，茅茅家一般晚饭跟自己家差不多，都是四点左右，吃完差不多四点半，也就是说她们离分开最多还有一个小时。

        曦曦坐了起来，看着秒钟滴答滴答的转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知道自己舍不得不见她，但是见了她，又该说些什么呢？算了算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最后这点时间，说点什么都好，想到这她赶紧换了一身衣服，对着镜子重新梳了一下头发，翻出了一支淡粉色的蝴蝶发夹夹在了左耳上方，又掏出来了妈妈上次送来的红围脖轻轻给自己围上。她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刚好四点整，她来不及锁门，赶紧跑了出去。

        “你……你没回家吃饭吗？”曦曦刚走出家门，就看见茅茅站在自己家门口，按往常来说这个时间茅茅应该在家里吃饭才对。

        “我还没见到你，我哪有心思吃什么饭。”

        曦曦这才抬头仔细看向茅茅，怎么才两天不见，他瘦了这么多，她从来没有想过一向充满活力的茅茅哥哥可以脸色像冬季枯萎的花如此干燥苍白，她好像整个人被削窄了一圈，穿着过膝的羽绒服却依旧单薄的让人心痛。曦曦又走近了一些，看到了茅茅右手贴着刚拔过针贴的医用胶带。这一刻她好后悔昨晚听见茅茅的声音没有停下来去看看她，却只顾自己的情绪跑回家，她好后悔刚刚要装睡觉没有第一时间站起来穿上鞋跑到家门口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曦曦看了看茅茅，果然茅茅一直在盯着自己。

        “疼吗？”曦曦问。

        “嗯，好疼。”

        “吃过药了没？”

        “有些病药是治不好的。”

        “那怎么不多留几天？身体不顾了？”

        “我妈妈说那里有更好的医院。”

        “可是你现在还没好……我……我不想你现在走……”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要走的？”茅茅问。

        “方阿姨跟老师请假的时候。”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我晚上叫你你不理我，你是在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我搬家对不对？”

        “我……我不知道……”

        “曦曦，我能再抱你一次吗？”茅茅眼睛看向曦曦的眼睛。

        “嗯嗯。”曦曦点了点头。

        茅茅慢慢走过去，将曦曦搂紧怀中，替她掸了掸头发和肩膀上的雪花，把头贴在了她的头发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还会回来吗？”曦曦又问。

        “不知道。”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一定会的。”茅茅语气异常坚定。

        “好，我相信你。”

        “曦曦，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我本来说过要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我本来也这样想，可是爸爸说，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所以，我不怪你，也许，你不离开，我永远不会长大，说不定我还要感谢你离开。”

        “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不过，曦曦，你愿意等我吗？”

        “等你干什么？”曦曦反问。

        “等我……嗯……等我赚了大钱，买了大房子来接你，好不好？”

        “这可是你说的，你以后买的第一间房子要给我。”

        “我说的我说的，我一定给你。”茅茅深吸了几口曦曦头发的香气，她把曦曦抱的更紧了……

        “茅茅～茅茅～走啦走啦～出发啦～哎呦这一车东西，终于装完了。”方菡把最后一包行李装上车，赶紧叫茅茅准备出发，没想到出门一抬头，看见曦曦和茅茅正抱在一起，她慢慢朝两个小身影走了过去。

        茅茅听见了妈妈的声音，赶紧把怀抱打开，换成了用手牵着曦曦。

        “我说茅茅怎么饭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原来是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在这里啊？”方菡笑着说道。

        “不关曦曦的事儿，是我今天胃口不太好。”茅茅下意识的把曦曦往自己身后一拉。

        “哎呦～把妈妈当什么人了，我一点也不生气，妈妈知道你们关系好，好孩子，好好告别，以后还会见的。”方菡走过去，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头。

        “快走吧快走吧，两位祖宗，下了一天的雪，一会儿天黑了开车不好赶路。”茅为民大声喊道。

        “茅茅，我们走吧……”方菡看了看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狠了狠心，开口说道。

        “好……好吧……”茅茅一点一点松开了手，向前跨了一步，走到了妈妈身边，说：

        “曦曦……我……我们再见。”茅茅吞吞吐吐的说出来了几个字。

        曦曦挤了挤脸上的微笑，没敢看茅茅，而是看向了方菡，开口说道：

        “方阿姨，茅茅哥哥，哦对，还有替我转告茅叔叔，我们有缘再见。”

        “好，有缘再见”方菡说完，便转身朝车的方向走去。茅茅看了看妈妈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曦曦，摇了摇头，跟着妈妈后面走了过去。没走几步，茅茅突然把身子转了过来，朝曦曦跑过去，一把又把她搂进了怀里，把头伸到了她的脸旁边，轻轻在曦曦被冻的粉嘟嘟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把嘴唇靠近她的耳边轻轻说：

        “你今天真好看。”

        曦曦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回答。茅茅再次松开了怀抱，想转身走，曦曦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角，使劲一拽，把茅茅拽回到了自己面前，轻轻抬起了脚后跟，嘟起嘴对着茅茅的脸轻轻啄了一口，然后害羞的把脸别了过去，低着头说：

        “你胃不好，以后要按时好好吃饭。”

        “好。你也是，一定要乖乖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好。”

        听曦曦回答完，茅茅不舍的慢慢转过了身，跑着追向了妈妈。

        这次，她转身径直的朝前跑，她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但她心里没有一秒不想看向她。

        原来，这就是她们陪彼此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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