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他在生气。

        意识到这个问题，叶苍苍咬着唇，思索。

        摆在她眼前两条路，要么咬紧牙忍受三个小时寒冷，要么现在乖乖跟他认错，求他心回意转。

        她曾经信誓旦旦，要他们彼此保持距离，无瓜无葛，不亏不欠。

        他做到了。

        而她，坚持了那么久，难道就要在这最后的三个小时破功吗？

        不行，不可以。

        叶苍苍，你有点骨气。

        想一想，红军长征、志愿军、冰雕连，不就是冷吗？

        有什么大不了的。

        叶苍苍强烈的思想斗争着，小脸扭曲，眉毛拧成两条麻绳。于微尘面色平静，目光冷漠，唇角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奚落。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再次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极小声的控诉。

        “于微尘——我冷——”

        拉长的语调曲曲折折，柔柔糯糯，仿佛一条钩子，直勾的他回肠百转。他睁开眼睛，蓦然对上一双含了水的眼睛，脉脉地望着他。

        委屈、娇嗔，楚楚地撩着心弦。

        仿佛他犯下了多么十恶不赦，不可原谅的大错。

        他叹口气。

        这辈子，大概最听不得的就是她这种语调。简简单单几个字，软软弱弱几个音，能把人气死，也能让人把心掏给她。

        他认命地站起来。

        伸手拿过行李架上的袋子，三两下掏出羽绒服，解开拉链，直接罩在她又薄又软的羊绒大衣外面。

        然后弯下腰，替她拉上拉链。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像跟谁生气似的。

        叶苍苍一直看着他，任他替自己穿好衣服。

        拉链到顶的时候，两个人的视线蓦然撞在一起。

        他的手停住。

        “哎呀，你们还有这么厚的衣裳呢。”突然，坐于微尘那侧的一对老夫妇开口。

        老夫妇原本睡觉，被这边的动静吵醒，开始一言一语。

        “就是啊，咋不早给人拿出来穿啊。”

        “穿一下又穿不坏，瞅瞅给人姑娘冻的。”

        叶苍苍原本怔住地望着他，闻言，晶亮的眼睛忽闪忽闪，调皮地漾起了一圈笑意。

        于微尘则脸色铁青，负气似的，把毛茸茸的大帽子扣在她脸上，挡住那双眼睛。

        厚实蓬松的羽绒服，把一切寒冷阻隔在外。

        叶苍苍抬手摘下帽子，寒气立刻扑面，可身体不会再打颤，说话也流利了。

        她看向那对老夫妇。

        老夫妇斜着眼睛看于微尘，似乎还在打抱不平。

        “叔叔阿姨，不是他不肯给我穿，是我怕弄脏了一直不舍得穿。”叶苍苍解释。

        “哦，这么回事啊。”老夫妇明白了。

        “姑娘，这我可得说你几句了。这衣服啊都是身外之物，要是把身体冻坏了，可就不值当了。”

        叶苍苍眨眨眼，笑着，“阿姨您说得对，我这才明白过来。”

        曾经有过温暖，寒冷才如此不可忍受。

        叶苍苍所有的坚持与防备，都因这一件小小的羽绒服功亏一篑。

        靠窗的姑娘好奇地看向她的羽绒服，“你这个……是加拿大的那个xxx牌子吧？”

        叶苍苍点点头，“是。”

        姑娘似乎明白了，“怪不得你不舍得呢。”

        叶苍苍不好意思笑笑。

        “这衣服暖和吗？”

        叶苍苍瞥了于微尘一眼。他侧着脸闭目养神，没什么表情。

        “嗯，暖和，非常暖和。”她答。

        靠窗姑娘捅捅旁边的男朋友，小声说，“你也给我买一件呗。”

        男人换了个姿势，低下头凑在姑娘耳朵边，“行。等结完婚给你买。”

        “为啥要结完婚？”

        “结完婚都是你的钱，你想买啥都行。”

        那姑娘抽回他怀里的手，佯装生气地朝他身上锤了一拳，嗔笑道：“不想给买就直说。”

        男人顺势又把姑娘手捉进了怀里。

        没人再说话，车厢这一隅又恢复了安静。

        暖和起来的叶苍苍放松身体，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伴随着火车的哐当声，与沉沉夜幕一起睡去。

        朦胧中，她看见于微尘换了个姿势。

        一闪而过的俊脸上，唇角向上弯起。

        ……

        夜幕深沉，平原辽阔。

        车窗上的白霜越来越大，越来越厚，几乎覆住了整个窗户。车厢里没什么人说话，呼噜声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情侣下车，不小心撞到了她。

        叶苍苍迷蒙地睁开眼睛，对上对面那双深沉的眼眸。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看她，又不似在看她，仿佛透过她，思绪飘向了远方。

        “你没睡？”她动了动麻木的肩膀，坐直身体。

        “苍苍，”于微尘压低声音，“刚刚，周老师去了。”

        叶苍苍怔住。

        周老师没教过她，按理说她们之间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可叶苍苍心里还是忍不住的难过。

        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

        有些事，命中注定的，无法改变。

        她扭头看向无尽的黑夜。

        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天亮？

        之后两个人都没能再睡着，又坐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在一个叫安县的小站下了车。

        冬天的早上，路灯昏黄，行人稀少。

        于微尘带着叶苍苍随便找了一家开门的早餐店，点了豆腐花、馄饨和小米粥。于微尘吃得很快，几下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份。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问。

        她没答，反问：“你呢？”

        “我一会儿要去殡仪馆，其它校友还没到，估计有很多事要处理。”

        “那我和你一起吧，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于微尘想了想。

        “好。拿着行李箱不方便，我先帮你存放，你有什么需要拿出来的吗？”

        刚刚叶苍苍已经在火车上洗过脸了，也没有什么需要的。

        她摇摇头。

        “那你现在这吃着，我一会儿回来。”他说完拎着行李箱走了。

        小县城不大，从东到西，最远开车也就一个小时。

        叶苍苍刚喝完最后一口粥，于微尘就回来了，两个人一起去了殡仪馆。

        之后于微尘和其它赶到的校友、近亲属一起商量安排。叶苍苍被分配去照顾周老师年近70的爱人桌老师。

        一整天，叶苍苍都陪着卓老师。

        卓老师身体还好，看起来也很淡定，就是总会望向一个地方久久不语。叶苍苍试着安慰，试着和他聊天。

        卓老师每次都会打起精神来回应，只是话题结束，卓老师又陷入沉默。

        她看出来了。

        她不是陪卓老师聊天，是卓老师在强撑着陪她聊天。

        再后来，叶苍苍不敢和卓老师再聊天了。一直担心地守着他，连卫生间都是速去速回。。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卓老师主动和她说话了。

        “我们年纪大了，什么事都想得开，什么事都看淡了，你们周老师，她走得……很安详。你们都能回来送她，她已是此生无憾。”

        “卓老师，这是我们当学生应该做的。”

        “不。教育你们是我们老师的责任，但反哺老师不是你们学生的责任。你们有父母、有工作，有家庭，有自己的生活，我没事的，你不用陪着我，回家休息去吧。”

        “卓老师，我没事，我不累。”

        卓老师看着她眼底的青黑，说：“让你们跟着受累了。”

        “老师您别这么说。”

        “你们周老师走得没有遗憾，遗憾的是我。是我没有在她需要的时候，陪着她。”老人家浑浊的眼底看着墙上的遗像，苍老的声音说起他们年轻时的故事。

        叶苍苍终于放下心来。

        人就是这样，最怕什么都憋在心里。憋来憋去，就把身体憋坏了。说出来，发泄了，也就好了。

        两位老师的故事不长，没什么轰轰烈烈，也没有跌宕起伏，就是平常的家长里短和琐碎细节。

        故事的最后，卓老师讲述了他这辈子的两个遗憾。

        第一个是周老师年轻时流产，没有告诉出差在外的卓老师，结果因为没人照顾留下了病根，后来再不能再生育。卓老师说他不怪周老师没告诉他，他只怪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笨，他应该察觉出来的，他本应该可以察觉出来的。

        第二个遗憾是今天凌晨的时候周老师说有话要对卓老师说，护士说天亮会给卓老师打电话，但是周老师没有等到天亮。

        她那个时候到底想和他说什么，没有人知道。

        卓老师靠在沙发上，笑着说等他死了就能知道了。

        叶苍苍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她忽然想到了于微尘。

        她想要见他。

        以从未有过的此强烈念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

        她给他发了消息。

        距两人上次分开，这还是第一次主动给他发消息。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只有四个字。

        【快了，等我。】

        ……

        晚上八点，天已经黑透了。

        叶苍苍和卓老师赶过来的亲属，一起把卓老师送回家。

        出来时，天空飘起了雪花，细细的清雪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还没到小区门口，远远地就看见到了马路边上的于微尘。

        他站在路灯下，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颀长的身体笼着一层暖光，雪花在他上方飞舞，又簌簌地落在他身上。

        叶苍苍飞跑起来。

        听见脚步声，他转身。

        幽黑的眼睛亮着星光。

        她脚步不停，一路飞快，冲到他身前又堪堪停住，然后仰着一张脸，轻轻喘息着。

        雪落在脸上凉凉的。

        他笑了一下，星光就从一盏变成了好几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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