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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浮屠之梦 (段九)


清凉月光,落在千家万户的屋顶。

有风趁寒夜静寂,掀起宽袍大袖,我体寒气虚,此刻只觉透骨生凉。

沈初的手箍紧我,不让我有逃脱的机会。

我陷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沈初,你明知我这几日在为宋诀伤心,却还要对我说这番话,你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他拥紧我,不给我们之间留一丝缝隙,平日看他是个温文尔雅的文官,力气竟不输宋诀这个武将。

他道:“正常男人,在看到自己喜欢的女人伤心的时候,都喜欢趁人之危。”

我继续吸鼻子,闷声道:“你们男人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他的脸埋在我的颈窝,声音低沉:“你也可以理解为,是情之所至。”说完唤我的名字,“长梨,你就当那个喜欢宋诀的云岫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只需做长梨,做那个被我喜欢的长梨。”

我为他的这句话怔了一会儿,苦涩道:“是,喜欢宋诀的云岫已经死了。可我却不知,长梨的心到底在谁那里。”握了握冰凉的指尖,在他的怀中仰望天边寒月,“也许这一生,都不会知道她的心在谁那里。”

身后的那个怀抱微颤,却将我拥更紧:“能不能把心给我,你总要试一试。”像是恳求,语气有些无助,“长梨,你试一试,好不好?”

我的坚守在他的无助面前有一些溃散,他在我愣着的时候,伸手将我的身子扳到他的面前,重新将我按进怀中。我贴紧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有一些难过。可是是为自己难过,还是为他难过,却有些分不清楚,只是这数日来的委屈伤心,这一刻,在他的面前,忽然不想再深埋在心里。

我抬起手将他胸前的衣服抓紧,望着他道:“好,我试一试。”看到他眸光微晃,又道,“在那之前,我在你这里哭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良久,他的双眸恢复成一片古潭,水面上却落了一层温柔月光。

他的大手落到我的头顶,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暖意:“哭吧,我的小公主。”

我心中绷紧的弦,就在他那句话里断得彻底,不一会儿,就听到自己口中发出几声低低的呜咽,再然后,低声的呜咽渐次化为嚎啕大哭。

我边哭边想,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放纵自己,既然已经放纵了,不如放纵得更彻底一些。

于是哭了一半停下来问沈初:“有酒吗?”

沈初果断道:“你的身子不能喝酒。”

我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后,哭得比方才还要卖力,直哭到身后的厢房亮了好几盏灯。

住在驿馆里的大都是商人,而且大都急着赶路,我若一直哭下去,一定会有人出来投诉,沈初大约是没有办法,极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妥协道:“你等我一会儿。”

我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路上,边抹眼泪边在河边石阶上坐下,自顾自望着脚下石阶,闷闷地抽泣了一儿,就看到一角白色的衣摆在石阶上落下,纤尘不染的衣摆下方露出一双黑色的软靴。

我侧头看他,他正提壶斟酒,动作极尽风雅。

他的身上偶然会显出一些本朝的文士作风,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古老意蕴。

我有时候会有错觉,仿佛他不是二十几岁的青年,而是活了上百年上千年的世外高人。这个世外高人也许是个道士,又也许是位禅师——在他身上看不到太明确的泾渭。

他将斟好的酒递来我面前,道:“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绍酒万里香。花雕酒暖胃,你若真想一醉解千愁,今日尽可放开了喝。”

我接过去一饮而尽,道:“再来一杯。”

他愣了愣,随后唇角一勾,一笑如江南微雨:“好。”倒完一杯之后,却凑到自己嘴边,饮干之后望着我,“我陪你。”

我看了他一眼,责备他:“你怎地只拿一只杯子,不能干杯多没劲。”

他满上一杯之后递给我,眸光竟已微醺,唇一张一合,道了三个字:“我喜欢。”

我只能委屈地和他共用一只酒杯,一来一回,竟也将那整整一壶花雕喝了个见底。也不知我二人谁喝得多一些,谁喝得少一些。喝完之后再看天上月亮,已经不只一个。我努力一把,站起来道:“天色晚了,回房睡觉。”

一只手将我拉住,提醒我:“你走反了。”

我看了一会儿面前晃晃悠悠的男子,蹙眉道:“你别乱晃,晃得我有点晕。”

他轻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分明是自己站不稳,倒嫌我晃了。”

我道:“你说什么?”

他道:“没什么。”扶上我道,“你醉了,我送你回房。”

我将他的手甩开:“你才醉了,你全家都醉了。”将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想不起来他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忍不住凑上去看他,脸几乎凑到他的鼻尖。

他呼吸有些迟滞,良久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道:“你别动。”说着双手捧上他的脸颊,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在我打量他期间,感觉到他的呼吸一会儿急,一会儿缓。

我打量得有些久,他忍不住提醒我:“长梨,你这样看着我,是想做什么?”

我想了想,把手从他脸上拿开,道:“不好意思我忘了。”

他脸皮一抖,我道:“回房睡了。”说着就丢下他就往印象中房间的方向走去。

他追上来,将我往怀中一揽,叹道:“方才搞得我那样紧张,却只换来你的一句‘忘了’。”悠悠道,“这世上,能这般扰乱我的心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我道:“谢谢啊。”揉着惺忪的眼,抱怨道,“房间怎么还没到?”侧头看他一眼,“你是不是带错路了啊。”停下来对着他指手画脚,“你怎么在自己家也能迷路啊……”

他听后将我的手捉住放好,柔声道:“你老实一点走路,我们才能快一点。”

我哦了一声,再抬脚时却感觉脚下一软,幸好他及时将我稳住,才没有摔倒。我定了定神,看一眼前面的路,又看一眼他,一种茫然无措的情绪忽然自心头升起。

在那种茫然无措的情绪中,我不自觉唤出一个名字。

大约是酒力作祟,那个名字刚出口,我已忘了自己唤的是谁,只觉得扶住我的男子手重重一抖。

我浑然无觉,往他身边一靠,闭上眼睛,疲惫道:“我好累,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那之后的记忆彻底空白,我一醒来,就见到沈初坐在我的床边,保持一个姿势定定地看着我。

他仍是昨日晚上那副装束,衣服上还附有浑浊的酒气。我撑着额头坐起来,看到他的脸惊了一下:“沈初?”看到他眼里的血丝,又惊了一下,“你不是在这里坐了一夜吧?”

他的眼神恢复了些神采,朝我点了点头,道:“你昨日大醉,我怕你有什么不舒服,便在这里陪你。”

他的嗓子因疲惫而有些沙哑,听了让人的心隐约抽痛。

我极其过意不去,看着他衣着单薄,蹙了蹙眉:“你也不怕着凉。”

他只道:“无妨。”

我披衣下床,穿好鞋子问他:“你今日可还有事,没事的话先去睡一觉好不好?”手伸向他的眉心,揉一揉,“也不知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了些什么,愁眉苦脸的。”

他看了我一眼,终于露出个淡笑:“不过想了些今后的事。”又道,“你饿不饿,我先陪你用膳。”

我瞧了瞧天色,道:“时候尚早。你还是歇一歇。”又道,“你若是不介意,便在我这里躺一躺。”

他的眉头一动,随后沉声道:“也好。”

我起身,走到桌子边倒一杯茶给自己,回头看他,神色一顿:“你怎么还傻坐着?”

他看着我:“我以为,你会过来帮我更衣。”

我执茶杯的手一抖,正想说我没这个打算,就见他理着衣袖,慢悠悠道:“从前在礼部处理文书的时候,也常有久坐的情况,但那时身边有人伺候着,也没觉得有什么辛苦。昨日这么干坐一夜,竟有些吃不消……”

不等他说完,我已在一股自责的心态的驱使下走到他身边,道:“难为你这么在乎我,为我熬了一整夜。来,我伺候你更衣。”

他薄唇轻扬,乖乖站起。

我先解了他的腰带,随后又将他的袍子从肩膀处扒下来,在帮他更衣的时候,再一次意识到他有一副颀长的好身材。

我将他的外袍挂在衣架上,见他已在床边坐好,看他的样子,似乎在等我帮他……脱靴。

我眼角抽了抽,开口:“你能不能自己……”

他手撑在额上揉了揉:“怎么觉得有些头晕?不过是一夜未睡,身体竟然这般不济,看来……”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麻利地帮他脱了鞋,殷勤地将他塞进被窝,道:“你速速躺好休息,我去帮你找件干净的衣服。”

正要离开,就被他拉住手腕,他躺在床上看我:“长梨,在这里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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