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浮屠之梦 (段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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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色纱帐中,男子发色乌黑,面容清雅,一双清眸澈若琉璃,净白无垢。
我矮身坐在床边圆凳上,冲他含笑:“好,我不走。”
他唇角不动声色地勾起,浅淡笑意若有似无,将我看了一会儿,又郑重地将我的一只手握紧,才缓缓合眼,面上浮现出满足神情。
过了会儿,听他轻道:“这几日你安心留在驿馆,再过一些日子,我处理完此处事务,便带你回京。若你不想回京,我们便四处走一走。”又像是读到我的担心,添道,“圣上那里你不必记挂,如今局势动荡,西北的军情要传到帝京,都需要一番周折,纵然日后圣上知道我先斩后奏,大约也会念在非常时期,不会太与我为难。”隔了会儿,又像是不知当讲不当讲一般,道,“况且,依那个人的脾气,在找到你之前,一定不会让圣上知道你流落在外。”
我嗯了一声,感到指尖被他收紧,他的语调一贯的清雅温和,声音里却多了些清寒:“长梨,我不会让他找到你。”
数日里,我都躲在驿馆中闲散度日。窗外风云变幻,都不过是身外事。
照理说,每天都闷在同一个地方,总会有腻烦无聊的一天。说起来,闺阁女子为什么容易伤春悲秋?就是因为太闲。闲坐煮茶、对弈抚琴这类的雅事,偶尔为之,可以怡情,时常为之,就是矫情。将风雅事都做尽,却发现人生也不过如此,就容易厌世。沈初大约很会把握怡情和矫情之间的度,我在他身边时,他从不给我无聊厌世的机会。
换句话说,就是他从不让我有机会闲着。
比方说,在餐桌上偶然吃到一道菜,一时之间相见恨晚,惊若天人,得知是沈初亲自下厨,顿时大为佩服,啧啧称叹,却见他勾唇一笑,问我:“想学吗?”
时光在虚心求学中转瞬即逝。
又比方说,得知我闲来无事喜欢看书,沈初便领我参观他的书房。我从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来,发现竟是极为珍贵的碑帖初拓本。
初拓本妙在字迹清朗,世人皆以为贵,我自然爱不释手。
他见我全神贯注的模样,只和蔼地告诉我可以慢慢看,便不再打扰我,缓步行到书案旁矮身坐下,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才提起笔在纸上写起什么。
我将他书架上的珍本过目完毕,轻脚走到他身边看他在忙什么。他从书卷上抬头,冲我温和一笑:“你看完了?稍等我片刻。”
我从旁坐下,道:“不忙。”又好奇地捞起他手畔堆了半摞的册子,竟都是账本。我漫不经心将那账本翻了几页,却直瞅得头昏脑涨,不由得问他:“这样繁琐无趣的东西,你是怎么看下去的?”同情地看他一眼,“我若是懂这些,还能帮你分担一些,可惜我读得懂诗歌辞赋,却读不懂这玩意儿。”
有笑意进了他的眼睛:“其实,这世上没有比账本更简单的东西。乍看上去繁琐无趣,多看几遍就能看出其中的条理。”
我有些怀疑:“哦?是吗?”上下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终于将那册子往案子上一摊,“没看出条理清晰,倒更觉得繁琐无趣。”
他笑了,示意我:“你过来。我教你。”
我立刻凑上去,说:“好啊。”
凑过去,听他沉吟一笑:“日后做了沈家的主母,免不了要记这些。”
我看他一眼,虚心地请教他:“我何曾说过要做沈家的主母?”
他回看我一眼,仍然含笑:“不曾。”我心中略有放松,听他又道,“但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亲口说出这句话。”不等我反应过来,就听他又道,“来,先跟我认认账。以后你嫁入沈家,便不需我再从头教起。”
由于他态度过于从容,我竟无言以对。
最终,我在他的亲切指导下,从那些繁琐无趣的账目中,渐渐看出他所谓的条理清晰来。
诚如他所言,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账本更简单,白纸黑字,入账支出,全都清楚明白,虽也有暗藏玄机的地方,但只要经验老道,便一眼就能看透彻。
靠经验就能看透彻的东西,其实没有什么好害怕。
令人害怕的,是那些无论如何都看不透的东西。
我可以拼命努力,去看懂那些暗藏玄机的账目,可是我要如何努力,才能看透一个人的心?
心里生了这样的念头,突然握着账本恍惚,耳畔响起沈初沾了墨香的声音:“可是累了?”
我回神过来:“我还好,你刚才讲到什么地方?账本包括货清簿、银清簿,还有一个是什么簿来着?”说话间带出一声喷嚏,抬手揉一揉鼻头,“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往来簿……”沈初已随手脱了外袍搭在我肩头,低声道:“今日便到这里,我陪你去晒晒太阳。”又道,“我请了远近有名的杂耍班子,给你看看热闹,此时人也该请到了。”
我心中一喜,立刻将货清簿、银清簿、往来簿什么的忘得一干二净:“杂耍班子?可有猴戏看?”
他笑意一深:“有,但今日最好看的不是猴戏,而是狮戏。”边说边起身,“如今的戏狮人已经极少,长梨,你很有眼福。”
我的确很有眼福,戏狮人是个姑娘,舞姿如流风回雪,博衣广袖与狮戏耍的场面,令我回味很久。
托沈初的福,那日我过得极快活,几乎忘了心头烦恼。
可是晚上躺在床上时,仍然久久不能成眠。一只手臂搭在眼睛上,还能感觉到那湿润的温度。
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宋诀。一想到他,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是我先喜欢上他,又是我先离开他,这其中没什么道理。唯一的道理就是,我对他,属于求而不得,求而不得,就只好离开他。
也许,有一日他会在我的心底结痂,无论是想起来,还是提起来,都不会再痛。
可是这一日什么时候才会来,我不知道。
这几日宋诀一直在找我,我却是知道的,沈初虽然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我还是从到驿馆下榻的商人那里打探来许多消息。
这四面的商道全部被重兵封锁,出城的路上也全设有排查的岗哨,所有女子无论出城进城,都要细细受到盘问,客栈自然没有幸免,我有些纳闷,不知沈初是怎么做到让这座驿馆免遭排查的,更加想不明白的则是,宋诀这样大张旗鼓地寻我,究竟是想干什么。
虽说碍着我的身份,他找我也是应该的,可是想想从前,我和慕容铎大婚的那一天,他都一直耐着性子等到洞房花烛,才趁着守备薄弱突袭北凉王府,然而这一次,大战在即,他却突然耐不住这个性子,还分这么大的神来找我,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我琢磨半天,勉强得出结论,也许是因为我不告而别,伤了他的面子,他恼羞成怒,才刻不容缓想将我抓回去问个清楚。
这个结论自然让人心寒,可是如果我骗自己,告诉自己他也许是担心我,才这样急着将我找回去,那么在日后得知真相的时候,若这个真相离我的猜测远了,我可能会承受不来。
做人,还是应该避免自作多情。
月底,大雨倾盆。
肃州的河渡之战,宋诀大胜,敌军的三万精兵在他面前溃不成军。
以河渡之战为始,西北的战事逐渐进入尾声。然而不知为何,此役过后,大沧的主帅却改由左金吾卫大将军赵安担任。
我得知这个消息时,上午刚歇的雨又磅礴起来,无根水从天而降,冲刷着天地,雨帘外一片水色苍茫。
我手中撑着一把伞,定定地站在沈初的房间外。房内小伙计刚刚将河渡一役的结果和更易主帅的事汇报给沈初,却不小心被我听了个正着。
一般情况下,除非主帅领兵不利,或有违军法,否则不会更换主帅,宋诀挂帅期间,带领着大沧军队势如破竹,休说是领兵不利了,恐怕换一个人,都要将这场战争再拖延三个月。
如今,宋诀领兵没有什么错误,却被从帅位上换了下来,我能想到的便只有一个解释。
他因某种状况,无法指挥三军。
小伙计压低声音道:“虽说前线为了稳定军心,将消息封锁得严实,但是,小的有位表兄在军中任参将,探了一下他的口风,似乎此次易帅,是因为宋将军在河渡之战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耳边除了雨声外,别的声音都模糊,在撼动天地的雨声里,我听到沈初沉吟道:“我知道了。”低声吩咐,“此事不要在长梨面前提起,下去吧。”
小伙计道了声是,就听吱呀一声门响,然后听他惊道:“姑娘?”又慌张道,“姑娘,你怎在雨中站着,也不撑把伞?”
听他提醒,我才意识到手中的伞早已被风吹到一边。
沈初的瞳孔微张:“长梨……”
我回神过来,小伙计已将自己手里的伞撑到我的头顶,担心地看着我。我望了望大红的伞顶,讷讷地对快步走到我面前、脸上尚带着一丝慌乱的沈初道:“我房间里有只蟑螂,过来喊你帮我处理一下。”
他眉尖一蹙,抬手将我拉入房中。
他没说什么话,我也不开口,只放任他拿衣袖仔仔细细帮我将脸上的雨水擦干净。
终于还是他先打破沉默:“你都听到了。”
我点点头,听他又道:“担心他出什么闪失?”
我的肩膀一抖,仍然垂着头沉默不语。
他不再说什么,良久才又问我:“你知道我刚才听到这件事时,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我抬头看向他的眼睛,见他眸光凉凉。
他开口:“我在想,这件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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