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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尘且归尘 (段九)


宋蕖将眼睛一眯,狡黠道:“嫂嫂还未过门,哥哥便已经开始护短了。”

面前的小姑娘模样生得娇俏,瞧年纪,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从她对宋诀的称呼判断,应当是将军府的某位小姐。

出于谨慎,我还是开口确认道:“这位是?”

宋诀淡淡道:“我妹妹宋蕖,一个野丫头。”

宋蕖朝我吐了吐舌头,甜甜地唤了一声:“嫂嫂好。”

我还没有来得及纠正她的称呼,便听安置完马车回来的杨都尉惊道:“三小姐,你怎么来了?”

宋诀为我簪好花,也语气悠闲地问她:“这次偷跑出来,又是打算去哪里鬼混?”

宋蕖小姑娘好似早等人问这个问题,如连珠炮般道:“二表哥最近得了一只海东青,日日在我耳边炫耀,你也知道我最讨厌他,听说蒙哲的家乡出产一种金雕,比海东青还要神骏,其力之大,加千钩击石,其翔速之快,如闪电雷鸣,我便央着蒙哲带我偷偷来猎上一只,好挫一挫二表哥的锐气。”

宋诀不置可否的笑笑,瞧他脸色,比前两日好许多,胸前的伤也好似完全不会影响他的行动,他的语调仍有些懒淡:“蒙哲也真是惯着你,回去只怕又要为你受罚。”

宋蕖道:“蒙哲是我的人,我自然会保护好他,不会让爷爷再难为他。”又道,“先不提我,听说哥哥受了重伤,所以来看看哥哥。”说着,突然将脸转向我,我正不动声色拎着裙裾打算从宋诀身边离开,却听她问我,“嫂嫂,你躲什么?”

我还没回答,就被宋诀打斜里拽住了手臂,他闲闲伸手将刚退开一步的我往他身边捞过去,代替我回答她:“想来是倦了。我带她回房休息。”又冲立在身畔饶有兴致听着他们说话的铃玉道,“家妹不请自来,委实失礼,不过今日天色将晚,便容她宿下吧。”

铃玉应道:“那是自然。我这就去帮宋小姐拾掇个房间。”

宋蕖也不同她见外,道:“你还是先带我找找厨房吧,饿死了。”不忘对杨都尉嘱咐,“去帮我把马喂了。”走两步回头冲我道,“嫂嫂嫂嫂,等我回头找你聊天,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这边宋诀已扶着我的肩膀将我往他的房间带,我挣扎了一下:“我乏了,回自己房间休息,你带我去你房间做什么?”

他道:“想你了,陪我说说话。”

我还要反抗,却听他慢悠悠地威胁我:“我现在虽说不怎么使得上力,可抱你回房的力气还是有的。”

我忙道:“你不要乱来,你的伤处复发倒是无所谓,只是可惜了陆先生的药。”

他听后忍俊不禁似的笑出声,我怕他当真发神经在这里难为我,便认命地随他往房间走,然而还有两步就要目的地,他却等不及似的将我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将我放到床边,低言道:“兵法上有一句,叫以退为攻,岫岫,是不是我适时服一下软扮一下弱,你便心疼了?”

我道:“心疼你妹。”

他没有同我计较,弯下腰自然而然的用修长手指拂过我的眼睛,笑了:“宋蕖小孩子脾气,喜欢缠人,说是来看我,其实是来看你的。你最好先歇一歇,待她吃饱了饭,你便是躲来我这里,只怕也逃不掉。”又闲闲问我,“我已教人打了水来,你可要先净一下面?”

他穿了一件雪青色的袍子,雍容中透着些雅致,白色织锦的衬袍,袖口的勾线都是金银丝,银冠挑了半束头发扎起,露出的额头很是端正漂亮,再衬上清清淡淡的笑容,我竟然无法移开目光,一时之间专注地看着他薄唇一张一合,唔,唇形也很漂亮。

香炉的味道将我的神智唤回一些,我道:“我这个人有点认床,好容易习惯了自己的床,你若想我休息好,不如……”同他商量,“放我回去?”

他长眉一挑,眸子里有些清傲,语气却淡:“回你房间要经过沈聿修的房间。”

我默了默,道:“所以呢?”

他道:“所以我会心情不好。”

他的理由让我无言以对,只得起身绕过他去寻一旁的红木架子,在铜盆里简单净了手面。

今日天气有些闷沉,虽然宋诀在此有些不大方便,却有些耐不住热,将外袍解开褪了下来,身上便只剩一件凉快的桃红色罗衫。

我走到床边,迅速地掀开锦被的一角躺了进去,对含笑看着我的宋诀道:“我如果让你回避一下,你会不会也会心情不好?”

他手撑在床架上看我,气息蓦地靠近,四片唇瓣贴合后迅速分离。

只是浅浅一吻,便让人脸红心跳,这件事当真有些惊悚。

咫尺的距离,能清晰地看到浓密纤长的睫毛下那双狭长的桃花眸,还有秀挺的鼻梁下勾着似笑非笑弧度的唇角,温热气息拂过脸颊,他垂目低言:“我找陆谦之还有点事,你若想我留下来陪你,我便留下来。”

我立刻道:“你走好,记得代我问候陆先生。”

他听后,大手揉一揉我的额发,戏谑地丢下一句话:“等我回来再好好收拾你。”

我在他的床上合眼躺好,竟安稳地睡了过去。

是饿醒的,我迷迷糊糊地下床,在静悄悄昏暗暗的房间里点了一盏灯,拎着裙子走到妆台前坐了,又摸起檀木的梳子梳头发。

铜镜中映出一张白皙的脸,棱角细细软软,如墨的长发披在有些瘦削的肩头,宛若黑色的流泉。这样看着镜中人,却觉得有一些陌生。陌生的眉,陌生的目,陌生的鼻梁,陌生的唇角。我的小婢婳婳曾经以四个字来评价这张脸:恰到好处。五官生得恰到好处,就像描一副丹青,但凡落笔的地方有一处不对,便毁了整幅画,而幸运的是,描这副画的人没有一处落下的是败笔。

婳婳是我的贴身丫鬟,自小跟着我,把我当做是她的信仰,自然发自内心地仰慕我,说起恭维话来,自然也不会脸红。然而即便真如她所言,我这张脸生得挺端正,可是正所谓朝为红颜暮为枯骨,皮相这东西可以倚靠,或许还可以给人带来便利,可是一副好的皮相,却终归胜不了命数。

我轻轻问铜镜中的人:“岫岫,你到底想将这一生,过成怎样的一生?”

她自然没有回答我。

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我抄起妆台上的白玉簪花,慢悠悠跨出房间。

房间外的屋廊下挂了几盏灯笼,灯影之下,有两个人并肩坐在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其中一人声音清脆:“哥哥也老大不小了,快将嫂嫂娶回家,给爷爷生个曾孙子玩儿,给我生个小侄子玩儿。”又为身边的人出主意,“嫂嫂要是不答应,哥哥便将她绑回去。当年奶奶不就是被爷爷绑上花轿的?前已有古人,哥哥还怕什么?”

我的眼皮一跳,听男子若有所思地道:“怕?我自然不怕。”顿了顿道,“我只是不舍得。”说完幽声问小姑娘,“我却问你,若是将来有个人去家里抢亲,你愿意嫁吗?”

小姑娘想了想:“那得看他有没有本事站到我的面前,赢了蒙哲,再赢了我,嫁也无妨。”

对方看她一眼:“可惜岫岫不像你,这么没出息。”

小姑娘哼了一声:“就你的岫岫最好。”

男子声音含笑,道了声:“那是自然。”

我听了太多不该听的话,忍不住轻咳一声,听到动静,宋蕖立刻回过头来,看到我后一下子跳起来,扶了我的胳膊拉着我坐下:“嫂嫂你什么时候起来的?饿了吧,瞧,我给你带了晚饭,还热着呢。”说着移开手边的食盒,抱怨道,“本来想给你拿去房间,但哥哥怕我吵到你,将我给拦在了外面。这廊下的夜景还挺美的,在这里对月聊天吃饭,也是一桩雅事。”又果断对宋诀道,“我和嫂嫂有些体己话要聊,哥哥你回避一下。”

我还未看清宋诀的表情,他已长身立起,掸了掸袍子上的土,懒懒道:“好。你们姑嫂慢聊,我回房歇了。”

我只觉得耳根有些发热,小声抵抗了一句:“什么姑嫂……”

这边宋蕖已经殷勤地递过来一双筷子,道:“嫂嫂快尝尝我的手艺,正宗的莲蓉蛋黄包。”

我谢过她,拿竹筷夹了一只包子送到嘴边。

屋廊外蓝黑色的夜幕上,点缀着满天星子。庭院里几丛夜间绽放的花,随风送来馥郁花香。灯笼的光将人的影子牢牢钉在地上,小姑娘认真地看着我吃莲蓉包的模样,道:“许多年以前,我还不知有嫂嫂的时候,很好奇什么样的姑娘会赢得哥哥的心。哥哥长得好看,又是个盖世英雄,思慕哥哥的姑娘就像草原上的草,又像是夏天的苍蝇蚊子。哥哥不烦她们,我却顶烦她们。好在哥哥与她们都是逢场作戏,并没有将她们看上眼。”

我默了默,道:“宋诀同许多姑娘逢场作戏过?”

宋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嫂嫂不要误会,哥哥这些年一直守身如玉,不曾同哪个姑娘胡搞过。”两只手的食指对在一起,嘟囔道,“最多,最多也就是拉个小手什么的。”

我眼皮一跳:“他还拉姑娘的小手?”

宋蕖狡黠地看我一眼:“嫂嫂很在乎我哥哥有没有拉过姑娘的小手?”

我这才意识到她是在试探我,镇定道:“只是好奇。”

宋蕖不置可否地笑笑,目光落到满庭的星光上,缓声道:“我知道嫂嫂是当今的十四殿下。从小,哥哥便不曾夸过哪个姑娘,可是提到殿下时,哥哥却赞不绝口。哥哥说,若殿下的母妃一直不失荣宠,那么大沧的宫闱里,最名动天下的也许将不会是三公主,若是殿下最好的年纪不是冰封在深山古寺,那么殿下的才名,如今也应当会被更多的人晓得。”

我的心思为她的这番话一晃,隔了会儿,才听到自己没甚情绪地问她:“你方才也说,宋诀与那些姑娘只是逢场作戏,说不定,他也曾这般恭维其他的姑娘,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毕竟,他也并不是很了解我,又怎会真心遗憾我有才无名?”

宋蕖却认真地反驳我:“殿下说的不对。哥哥认识殿下已经许多年,也关注殿下许多年,早在与殿下定下婚约之前,哥哥便知道殿下,只可惜哥哥与殿下的缘分实在太浅。”她的语调有些凉,似月光落在水面上,“哥哥曾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他说,‘我不怕缘分浅薄,却只怕今生无缘,我怕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保护好她,更怕有一天,会先一步离开她’。”

我的心被这句话微微扯痛,耳边是宋蕖有些伤感地道:“我也不知道哥哥在害怕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殿下不能和哥哥在一起,哥哥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念宋诀,我很想他,想立刻到他的身边去,这种感觉让我有些想哭,也是在那一刻,我觉得以前让我伤心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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