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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遇


一百多年前。

        那时的她还不叫“吴忧”,他也不叫“江锦天”,那时的她叫“李银花”,他叫“李琰”。

        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在这里,也是在这座山上。

        那时她八岁,他十岁。

        当时这山里有座寺庙,寺庙的和尚师父们常年习武,常有人受伤,因此常年需要草药。她和母亲采了草药便会送到这里来,也不收钱。师父们收了草药,有时给些盐巴,有时给些大米,偶尔也会给些布料……总之是有什么给什么,多的时候多给点,少的时候少给点,给多给少,也不计较。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背着个小背篓来给寺庙送草药,路上遇到方丈师父,正欲开口打招呼,却见方丈师父正目不转睛地看向远处。顺着方丈师父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小男孩正拼了命地朝他们这边跑过来。

        山路崎岖不平,走起来都费劲,何况是跑?为了加快速度,也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小男孩几乎是手脚并用,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摔了好几跤,待他跑到方丈师父跟前时,已经气喘如牛。

        这个小男孩,便是李琰!

        李琰并非寺庙里的小和尚,也并非穷苦人家的孩子,相反,他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因从小体弱多病,因此很得家人宠爱。尽管一直以来被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是仍就大病小病不断。

        不说别的,就说大家平时常见的感冒咳嗽,别人是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才得上一回。小李琰就不同了,他是但凡感冒流行的季节就非得不可,绝不错过,非感冒流行的季节偶尔也会得。

        而且一旦感冒起来还不是休息两天喝两副药就能好得了的,每次感冒都得好长时间才能康复。而去年冬天的那场感冒,甚至一度拖成了肺炎,最后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痛定思痛,最后家人只得狠心将他送进了寺庙。送他进寺庙,不为习武练就绝世武功,只为强身健体少生病痛。

        当然,对于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小李琰来说,这一决定他是拒绝的,甚至是抗拒的。

        然而,抗拒无效!

        就这么着,他被迫上了山,被迫进了庙,被迫练起了武。

        练武,那叫一个苦!

        可是无论多苦多累,无论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得认真地练!往死里练!只因父亲对他说,“等你练好了武,就马上接你回家!练不好,就永远呆在寺庙,永远别想回家!”

        自此,小李琰便开始了他每天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练武生涯。

        就在小李琰脸色煞白,双手撑在膝盖上躬身大喘粗气的时候,老方丈开口说话了:“速度不够,今天再跑两圈!”

        再跑两圈?再跑两圈还能活?小李琰心里直犯嘀咕,忍不住抬头去看老方丈。

        他满眼疲色,脸上汗水淋淋,张着嘴大口喘着粗气,胸口随着呼吸剧烈地上下起伏不定,像一尾被抛在岸上艰难呼吸的鱼。

        怎么看怎么可怜!

        八岁的小银花看在眼里,心里顿生怜悯,不等老方丈说话,她突然开口说道:“方丈师父,你能让这个小哥哥休息一下吗?他看起来好累啊!”

        八岁的小姑娘,稚气未脱,声音听起来十分悦耳。小李琰不觉一愣,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会突然冒出个人来,更没想到这个人会为他求情。他调转视线,看向说话的小姑娘。

        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齐刘海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漂亮得活像个洋娃娃。

        她虽穿着粗布粗衣,可是全身上下整洁无比,全然不像小李琰,在山里几圈跑下来,摔得满身满脸的泥,活脱脱一只小土狗。

        方丈师父也没有料到小银花会为李琰求情,转头看向她。

        银花从小和母亲一起在山上采药,送药到寺庙,大一点之后就常常一个人送药到寺庙来,和方丈师父不知见了多少次,两人早已熟识。而且方丈师父面目慈祥,对她一向和蔼可亲,但到底是长辈,小姑娘被他这么一看,便似是胆怯又似不好意思地躲开了视线,忍不住一眼一眼地瞄一旁的小李琰。

        两个小屁孩四目相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

        孩子的世界单纯而美好,这样的场景,美得简直就像一副画。

        纵使身在红尘之外心如止水的老方丈,看了这场景,也忍不住会心一笑。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小银花的请求,答应让李琰休息一会之后再跑。

        李琰暂时得救,满口答应下来,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接过老方丈手里的水壶仰头将水壶里的水一口灌了个干净。

        看来真是累坏了,也渴坏了。

        小银花要把草药送到寺庙里去,临走的时候,她从背篓里拿出一个野果递给李琰。野果是她在来的路上摘的,她刚才自己尝过,果子很脆很甜。

        李琰接过野果,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她和老方丈走出老远,远到他踮起脚尖都看不到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将视线收回来,看着手里殷红的水果,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不知怎的就笑了。

        这便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李琰出生富贵人家,从小锦衣玉食,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上好的东西。即便是到了山上,进了寺庙,家里人也因为担心寺庙里的伙食太差营养不够,所以隔三差五便会派老管家给他送吃的穿的用的过来,因此小李琰平时根本不缺好东西吃。然而在他看来,这小姑娘送给他的那个野果,却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这一天之后,小李琰便常常盼着能再次见到她。

        为了见到她,也为了见到她之后能好好表现自己,他开始自觉自愿地刻苦练武,练武的地点都选在进寺庙的必经之路上,企图制造偶遇。

        说来奇怪,以前被逼着天天练武,好长时间也没见有什么长进,跑两圈就脸色煞白气喘如牛,现如今同样是天天练武,只不过由原来的心不甘情不愿变成了现在的心甘情愿自觉自愿,效果却是出奇的好。

        连老方丈都困惑了,不知这小子怎么就突然开窍了,就突然突飞猛进了。

        小银花隔段时间就会去寺庙送草药,由于李琰刻意制造的偶遇,两人隔三差五便会见上一面,慢慢地两人便熟识起来。

        熟识起来之后,两人便渐渐玩到了一起。说是一起玩,其实也就是她看他练武,他陪她采药,累了,两个人便一起坐下来休息说说话聊聊天,吃他带去的点心,她带给他的野果。

        这一天两人采药走累了坐下来休息,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点心递给她,她接过来咬一口,甜而不腻,蓬松柔软,不觉笑了。

        他见她吃得开心,觉得幸福无比,问她:“好吃吗?”

        她嘴里还含着满口的糕点,不方便说话,便用手掩在嘴前,笑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他把随身带去的糕点一股脑地全掏出来——整整一大包,递到她面前,豪气万丈地说道:“给你!”

        她见了略微有些惊讶:“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他说:“吃不完可以带回去吃。”

        两个人并排坐在石头上,边吃糕点边聊天,树林里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那时的小银花年纪虽小,可是却也知道,被家人送进寺庙的孩子,多是穷苦人家的小孩。

        因为家里穷,孩子又多,实在养不活,留在家里可能会被活活饿死,便只好送人,或者送去寺庙。送出去,不管怎样,好歹有条活路。

        可是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看李琰平时的吃穿用度,虽不知他家境到底如何,可绝不会是穷苦人家连饭都吃不上的孩子。

        而且,他都没有剃度!

        没剃度,就说明可以随时下山。

        银花问道:“你怎么会被送到寺庙里来的?”

        李琰挠挠后脑勺,实话实说:“我从小身体不好,老爱生病,吃了好多药都不管用,家里人怕我养不大,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让我跟着方丈师父练功习武,说是这样可以强身健体。”

        听他这么一说,小银花拿在手里的糕点突然就不香了,眉头几乎皱成了一团,飞快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忧心忡忡地问道:“那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身体好些了没有?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娘懂医术,要不要我带你去找我娘看看?”

        李琰微微一笑,混不在乎地说道:“早好了!以前一年365天,我恨不得一半的时间都在生病,得个小感冒没个十天半月都好不了,而且一年还得好几回!到这里之后,不知是因为山上空气好还是因为经常练功锻炼的缘故,身体突然就好了。我跟你说,我都差不多快一年没感冒过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轻松无比,全然不提练功习武时的苦与累,伤与痛。可是银花心里清楚,练功习武绝不是稀松平常之事,要不然寺庙也不会常常需要她送草药过来。

        没有伤痛,何需草药?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他跑得脸色煞白,大汗淋漓,站都站不稳,两手撑在膝盖上躬着身体大口喘气。

        这还只是最基本的体能锻炼,那么正式练功习武的时候又会是怎样?

        他从小体弱多病,刚开始习武的时候……银花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仿佛当时疼的不只是他,还有她一样。

        她盯着他手臂上的伤疤看了好一会儿,想说:“好好照顾自己,别生病!别受伤!”可不知怎地,嘴唇动了又动,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样的话,她一个女孩子,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李琰也注意到她在盯着他手背上的伤疤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伸过另一只手过来,覆住了手背上的伤疤。

        两个人俱都静默下来,一时之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还是李琰最先开口打破了这该死的寂静,他说:“也许我从小身体不好,体弱多病,药石无效,家人送我到寺庙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他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让我遇见你!”

        银花听了不由得一愣,不知这一谬论到底从何而来,抬头疑惑地看向李琰。

        李琰却振振有词:“你想啊,要不是这样,我永远不可能来寺庙,永远不可能上山,而你呢,从来都不下山。我们两个,一个在山下,一个在山上,怎么可能遇到?”

        银花曾经对他说过,从记事起,她就没下过山,一直和母亲一起在山上生活。而且母亲曾经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叫她绝对不要下山。

        她没问过母亲为什么她不能下山,她只知道,母亲不仅不让她下山,她母亲自己也从来不到山下去。

        这些年来,母女俩一直相依为命在山上生活。刚开始过得十分艰辛,基本靠山上的野果野菜裹腹。后来听说山里的寺庙常年需要草药,母亲便带着她在山里采了草药送到寺庙来,以此来换些吃的用的。

        又有一天,她母亲无意间救治了一个被毒蛇咬伤的村民,从此她母亲会治病救人的消息便慢慢传开了,之后便隔三差五地有村民跑过来找她们看病。

        虽然她母亲给人看病所收的诊金不多,但好在她们母女俩平时花销也不大,因此日子还过得去。

        银花承认李琰说得对,如果他不上山来,他们俩可能真的就不会相遇。

        见银花不说话,李琰接着说道:“所以说啊,我上山来,就是为了遇见你,这就是……”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才又开口说道,“命中注定!”

        银花被他说得“噗嗤”一声笑了。

        两个人又坐着说了会话,不知不觉天色渐晚,这时一阵山风吹来,李琰注意到银花微微哆嗦了一下。

        山里冷得早,秋天刚过半,一到傍晚山里便有了深深的凉意。

        李琰站起身来,背上背篓,对银花说道:“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慢悠悠地往回走,要分开的时候彼此都有点恋恋不舍。李琰问银花下次什么时候到寺庙来,银花说可能要半个月之后。

        李琰说:“三天吧,三天之后我们在这里见面。”

        银花没问他为什么,也没问他有什么事,便爽快地答应了。

        约她三天之后再见面是有原因的。

        天冷了,李琰看她衣着单薄,便想着给她送些衣料让她去做些新衣裳。

        李琰估摸着就这两天老管家王伯要给他送东西来了。果然,他一回寺庙,便看到王伯早就在里面等着他了,由位大师父陪着,两个人正在喝茶聊天,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

        大师父看到李琰,笑着对李琰说道:“哟,你可算回来了!王伯在这等了好久了,我说要叫人去找你,王伯偏不让,说不想耽误你练功。”

        说完又对王伯说道:“他现在练功可勤奋了,而且进步很快,连方丈师父都对他赞不绝口呢!”

        王伯连连道谢。大师父又和王伯客套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李琰把王伯带回自己的房间。这次王伯来,不仅带来了很多吃的喝的,还提前把过冬的棉衣棉裤棉鞋都带来了。他一边往外拿东西,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山里冷,老爷夫人怕你冻着,就提前把过冬的衣服叫我给你带来了,你看看,还缺什么?缺什么我下次……”

        不等王伯絮絮叨叨地说完,李琰开口说道:“王伯,明天或者后天你再过来一趟吧!”

        王伯:“啊?”

        李琰就简单地和王伯交代了一下,要他送些做棉衣棉裤的衣料过来。王伯听他三言两语交代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听那意思,李琰要他送过来的衣料,不像是给寺庙里的师父们用的啊,倒像是给姑娘们用的。

        王伯疑惑道:“这是……”

        李琰:“哎呀,有用!你就别问了,快去办就是了!”

        少爷说有用那自然是有用的。

        王伯略一沉思,答道:“明天可能来不及,明天我还得找人去采购。后来吧,后来我送过来。”

        李琰一点头:“行!”

        当天晚上老管家回去便把少爷要他办的事汇报给了老爷。老爷一早就听说儿子在寺庙不吵着嚷着闹着回家了,而且每天勤学苦练进步神速,更重要的是,以前总病病歪歪的臭小子,已经差不多快有一年没有生病感冒过了。

        早就有心想送点什么去寺庙表示感谢,正发愁送什么东西好呢,没想到这臭小子小小年纪,还有这等头脑!

        不愧是我李某的儿子!

        虽然不知道这臭小子为什么要的是姑娘们做衣服的衣料,但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寺庙的师父们乐善好施,时常接济山里的穷苦村民。冬天来了,天气冷了,给穷苦的村民送点衣物,自然也是有的。

        老爷心中暗喜!交代老管家明儿赶紧去办,办好了后天一早带人送过去。

        “对了,除了琰儿交代的那些衣料外,再采购些衣料送给庙里的师父们,快冬天了,山里冷,送些衣料过去也好让他们穿得暖和点。”

        老管家连连点头,很快便把事情办妥了。

        再见面时,银花看着李琰要送给她的衣料,颇为犹豫:“这……”

        李琰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是我爹给寺庙捐的,不是我专门买给你的,寺庙里的师父们每人都有,真的,不信你去问。”

        听他这么一说,银花便愉快地收下了。有了这些衣料,今年冬天不仅她有新棉袄穿,她娘也有新棉袄穿了。

        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当她娘看到她拿回家的衣料时,不喜反怒,厉声问她东西是哪里来的。

        这些年虽然久居山中,可是银花的娘心里很清楚,无论是上次银花带回来的糕点,还是这次带回来的衣料,都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用得起的。

        这些东西,只会在非富即贵的人家里出现。

        以前的她对这些东西非常熟悉。

        对银花而言,母亲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她还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声色俱厉的样子,不由得委屈得哭了。

        她眼泪汪汪地说道:“是寺庙里的人给的。”

        虽然知道她不会说谎,可是……送去的那点草药,怎么可能值这么多东西?而且,这些衣料分明是姑娘家用的,寺庙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母亲:“真的?”

        银花点点头:“是有人给寺庙里捐的,庙里的每个师父都有。”

        听银花这么一说,做母亲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也知道,银花跟着她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可是,要想活下去,便只能如此。

        她蹲下身来,把银花拉过来搂在怀里轻轻安抚着,一边安抚一边在她耳边说道:“听娘的话,千万别下山,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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