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冬瓷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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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阳光总不会刺眼,和和煦煦破不过薄雾。晨光才刚刚泛白,交织拉扯的地平线扑朔朦胧,静得微风吹柳枝的声音都是飒飒。
耳边簌簌的扫把声在这时显得格外突兀。
十几岁刚出头的男孩子个子总是窜得很快,好像才换新没多久的黄麻布衣已经露得出脚踝,在这般冷冬冻得通红,也并未在意,只是往手里哈哈气,继续埋头扫起地上前夜落的薄雪。
这种雪化得总是很快,再遭风一吹就成了冰。自家主子身子弱,可遭不得滑。他这么想着,也就心急慌慌地待天还没全明,就赶紧跑出来清扫。
他兜兜转转扫到池塘旁边,稍微抬了抬酸涩的腰,视线内撞进个坐在池边,裹成一坨的毛绒绒白影,忽地一怔。
“主子!天多凉呢,您在这儿坐着,该染风寒了!”
毛绒绒闻声缓慢涌动几下,回过头来,略带倦容的笑笑,像极了一只昏昏欲睡的野兔。
“阿蛮。”沈清尘的声音飘飘扬扬的,就好像这转瞬即逝的积雪,轻轻一碰便化了。
他把面前男孩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蓦地笑道:“长得真快,再过几日怕是要超了我,衣物又不够穿了。我替你去说吧,免得你又不好意思,叫他们缝件新的。”
“还有心思担心我!”叫阿蛮的男孩愤愤将扫把搁在枯柳下,小跑过去试图将人搀起来,却被一个手势止在半路,只得忧心道:“又做噩梦了。”
“嗯……睡不着,出来吹吹风。”沈清尘浅淡笑笑,再扭头朝向结冰的池塘,拍拍身边,说:“过来陪陪我。”
阿蛮松了眉头,无奈听话靠了过去。
“回头叫方总管来逮您回去。”他嘟囔着,“阿蛮的可是拗不过您。您把我们兄妹二人从街边儿捡回来的,实在说不出忤逆的话。药喝了吗?”
“苦。”沈清尘垂着眸,闷闷不乐。
“又不是孩子。”阿蛮自己都是个半大小孩,都还忍不住出口责备。“乐儿七岁都不会跟我矫情这个了!主子,回去吧,我去给您热药……”
“你看那儿。”沈清尘把话打断,指着结冰的池塘水。世子府的下人大多是他从流民堆里寻回来的,怀着感恩的心思手脚都很麻利,自然池塘也是不会生苔的清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冻结的薄冰下头,满池锦鲤还在悠然自得地穿梭游荡。
“今冬格外的冷,天再寒上几分,就当冻到底了。都还不知道自己活不了几日,游得倒是畅快。”
阿蛮沉默几许,小孩子听不出他话中话,但知道这总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儿。
“不行了,我去叫总管过来。天太冷,我都坐不住,更何况您!”
他拽不住少年衣角,光滑的料子总是会溜走。于是湖边唯剩只身孤影,他总是什么都留不下。
只能拍拍灰起身,趁方朝宁来抓自己之前乖乖溜回去。
“听阿蛮说,您早上又自己出去吹风了。”
侍女精心地盘编着他落腰乌发,将一个个精致的银扣箍在上头。这个时间是很漫长枯燥的,沈清尘眯着眼靠在椅上昏昏沉沉,虽然每天十有八九都是这个状态。闻声方才眯起眼,透过面前铜铃,看见方朝宁抱剑站在身后,神色严肃地带着责备开口。
“啊……那小子,又告密。”
“什么叫告密!您就不能听话点吗!身子娇弱成这样还要乱跑。伤了寒还要受罪,喝成药罐子了,您那胃也受不了!”
“嗯,听话。”
沈清尘无力靠着,朝背后仰头冲他温婉笑笑。
“再不跑了,我听话。”
“次次这样。”
沈清尘笑得乖,眯着凤眼将眼轮挤得格外漂亮。方朝宁看得眉头一紧,惶惶扭开脸,嘟囔道:“回回说着听话,转眼就跑出去。药放那儿了,您编完这根就喝,不许再推脱!”
他瞥了眼放在桌上的焦褐色汤药,热气腾腾蒸出来的味道都苦得作呕。
“喝,这就喝。”
药材下得重,熬得都成出了糊。沈清尘没再多一言,只端过来一饮而尽,余韵挂在口中,呛得眼泪直流,也只是皱着眉忍了过去。
“王爷差人把今日国宴要穿的衣物送来了。”方朝宁把那精致的檀木盒子抱到一边,衣物如此便会自带幽香,每到这种大日子,景行渊都会事无巨细安排妥当,连细小到饰品都会配好。
“说好了国宴当前,这种日子您要是伤寒感冒有何不妥,您叫我怎么办啊。”方朝宁带着些不恼火的怨,嘴上倔着,眼神却是诚恳,提起妆柜上一根穿彩石的金饰长链,绕到背后帮他戴上。
他的手总会有意无意掠过沈清尘清瘦纤长的脖颈,指腹划过他冰冰凉凉不似活人,落目看到项圈似乎又松了些许,这人怎么就又瘦了。
都已经皮包骨,还有哪来的余隙。
方朝宁跟了他这些年,早已洗清儿时那些模糊的记忆了。仿佛洛南国祭上金丝银铠,人身神脉,灼灼向天的少年郎从未存在过,洛南世子生下来便就该是这般弱骨多病,像个美人灯,漂亮,珍贵,风一吹就灭。
连他这会儿咳嗽几声,都得捏出一把冷汗。
“还是冻着了。”
“不是,是药苦……”
“所以都说了别出去!”
“可我只想透透风,我穿了裘衣的,不冷……”
“还寻借口!你早晚要逼我睡前锁了您的门才是吗!成天苦口婆心的,您怎就不为我想想,不是跑出屋子就是跑出宅子了,我成日要有多担忧!”
“……朝宁。”沈清尘语气淡得似水,编到一半儿的辫子使得杂发混乱遮脸,可这种清淡更遭人生寒。
“别这样。我说了,会听话的。”
方朝宁见他这幅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想着王爷就快到了,还是忍不住催起手下人动作快些,衣服换了,还要敷妆粉上胭脂。沈清尘生得本就比那妆粉要白了,但也并非多此一举,他脸上没有气色,总不能病病殃殃去面圣,于是姑娘家常备的润色物件儿是一样也不少。
终是一阵忙手忙脚赶在景行渊的车架抵达之前把人梳妆好,遥遥听见烛日机关咯咯停到门前,沈清尘才豁地一激灵惊醒,给他点口脂的丫鬟差点手一抖吓得偏歪到脸上,连忙悻悻陪着不是,用棉擦掉。
“走吧,迟了他又该说我。”
——
“龙渊国宴三年一行,届时四面八方的诸侯百王都要不辞千里前来面圣,可是北安最大的日子。上次陛下就是在这么大的宴上设计害我,差点掉了半条命。今日……可是得在天下诸侯面前,好好还他。”
景行渊端着热茶,轻轻一口吹散袅袅薄气,漆黑的瞳仁深沉难测,轻描淡写说着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他稍微瞟了眼身边车内温暖,宽袍静坐的沈清尘,眼眸存着困倦,衣袖含香,隐隐约约透着全是诱人的气色…不怪景北河喜欢。
不过还真是乖巧,给什么样的衣物都穿,着实怜人。
他用指尖手持的流苏微微碰了碰沈清尘脸颊,这人随即歪了身子,得了暗许似的靠在他肩上似睡非睡。
“论功行赏,封侯颁爵的,此次蜣越一战,文臣武臣大抵也要翻个翻儿。不过孤没管他这个,景北河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那就让他养,到最后再被孤一个个斩除,磨到他彻底没了性子为止。”
“嗯……”
沈清尘也不知听是没听,反正他也就是自言自语,反正也是应了。
“还有,既然是诸侯百聚的大宴会,洛南王也会在场。免得你惊吓,就先告知。”
景行渊只透过半个肩膀都能察觉他有多明显地浑身一凛,几乎是弹起身子,惊声道:“你说什么?!谁?”
“洛南王。你父王。怎么。这么多年了,你不想他吗?赶巧带你去见见他老人家。”
“你……!”
“我什么。”景行渊眯眼盘玩着手持,深觉身边人豁地惊醒,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有趣,声线低沉不怒而威,“孤也是好心好意,心疼你回不去故国,见不到家人,这不是直接请了洛南王到这儿。”
“你想……你什么打算。”
景行渊一张冰容释然做笑,指尖一顿,握着手持的同时握上沈清尘的手。沈清尘的手依旧很凉,触感几乎同手中帝王绿一般润和。
“没有打算。洛南对孤来说已经没意思了,要你一人足够。都说了是好心,不过去带你吃宴,见见……旧情人罢了。”
景行渊意味深长的笑过,松了他的手。沈清尘转眼见他掏出小帕,若无其事地擦拭起刚刚碰过自己的几根手指,再将那蚕丝的帕子直接随手丢进热炉里。
……
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潜龙宫前摆了三百流水席,一眼望不到尽,奉菜的宫女宦官忙得不可开交,两侧红灯笼高挂,金绸扯了满天,即是大宴,又临近年关,多少还有些年节的味道在里头。
场地中央撑着好大一张台子,各国觐见的使臣多少会带着舞团来助兴,各有千秋,歌舞升平。虽说天冷,各家诸侯百官都裹着好一层大袄,不过景北河的上座在大殿里头,不需要吹风,暖炉升得也旺,连装饰的春桃枝都能抽条。
底下掌声是个热烈,西域舞女向来倍受欢迎,赢握柳腰,红纱遮脸,若隐若现,赤足翩翩,极其漂亮。可景北河根本没有半点观赏的欲望,视线无可奈何地被旁边两扇巨大的孔雀羽掌扇下边,景行渊身边一身素纱,玉肌金饰,衬得舞女逊色的沈清尘吸引过去。
也就愈发狠得咬牙切齿。
他心里可太清楚,景行渊这就是在报复他,报复三年前自己对他贸然出手未果,如今把沈清尘打扮成这样带在身边,就是为了告诉自己,你什么都不是。
你懦弱无能到身为皇帝,不仅连自己的皇位权力都无法掌控,甚至连个喜欢的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对他人投怀送抱。
景行渊晦暗一笑,把一整盘葡萄推到沈清尘面前。
沈清尘垂眼看了,一言不发地掀开衣袖,慢悠悠剥起皮来。这西贡的葡萄格外多汁新鲜,没剥几下就顺着指尖黏腻嘀嗒,果肉晶莹剔透的,他用两指捏着,余光扫得到景北河快把自己炙焦了似的滚烫目光,犹豫片刻,送到了景行渊嘴边。
景行渊干笑两声,顺从着吃了,再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我本是让你吃的意思。”
沈清尘点点头,却又再剥了一颗喂他。景北河虽然坐得离他们不远,但这个距离可是听不见耳语,于是更是被这窃窃碎碎的动作弄得浑身火烧火燎似的难受,干脆怒拍龙椅,不再去看。
这人到底是对自己轻视到何种程度,以至于胸有成竹到自己对封功立侯的大局事之毫不关心,好像认定了那群势利之人必然会看清朝局投其为主?好像自己不过就是那个跳梁小丑,才会拿这种情爱小事来恶心自己!
当然穿过台上绸缎交错,割裂视线后隐隐约约朝向这边的,不止他一个。
穿着紫金袍的大内总管登登登跑进殿里,匆匆扫了景行渊一眼,再跑上台阶,把脑袋后边垂的貂尾跑得直摇,拢着手在皇上耳边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景北河兀自一笑,沉了声:“宣。”
“宣,武将杜川保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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