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四味人间（上）

“先把设备运下去吧。”雪山中峰的气候更冷一些，克劳恩裹着冲锋衣指挥队伍，“东西搬好一些。弄坏了，老子把你们踹下悬崖。”

        “哦，上帝，真是受罪。”

        池历把帐篷收了，东西整理成一个黑色包放在防水垫上，黑色的手套裹着修长的手指，捡起了移动装备落下的垃圾。

        克劳恩指挥着其它人搬东西，回头看见这一幕，很感慨，“池是一个好人啊。多爱护环境。”

        “好人”用了强调性的单词语调上扬的念出来。

        池历拨开了雪，把塑料扔进袋子里，才勾了下唇，“来这代表我喜欢钱。不代表不想当人。”

        桃花眼平静无波融在周遭雪意里，半勾唇显得这冷静带了点颜色，但回应里却没带半点“好”。

        疏离又正经的回应。

        “好的。”依旧是这种态度，克劳尔瘫了下手，“收拾东西转到一号营地去吧。这鬼天气，说真的还是到山下最保险，保不准来了个雪崩。全部都得上天堂去。”

        “但偏偏j又快回来了。完全离开这山搬到山底，真不知道怎么交差。”

        池历显得对j并不关心，克劳尔搓了下手说：“我去后边看看这群懒鬼有没有偷懒。池你收拾好先下去吧。”

        池历把垃圾收拾完，拍了下手，阴沉的积云浓重的卷着，离得很近，雪色和灰沉的天构成白灰失色的世界。

        不是个好天气。

        池历摘下手套，指骨凸起敲了下太阳穴，这些天他总感觉这里在跳，隐约记忆松动的迹象。

        但偶尔闪过的记忆画面，都是宿天水。

        无法掌控记忆总是让他乏力疲惫又无可奈何，他索性自暴自弃，记忆停溯在宿天水唇上的那抹笑意也是好的。

        失控的记忆在执着惦念的，至少是幅色彩画面。

        这冰冷的灰质空间能够被暖化片刻。

        他这几天能感受到他的东西被翻动过，警惕的危机在暗色里潜伏。但好在他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探查。

        那份名单，并没有弄明白到底是指向什么，也并不意味着名单上的就是from现任成员。

        宿天水只是在失衡的记忆里当了桥，未必就是他引发他被囚禁海岛一年的帮凶。

        但这桥停的恰到好处，刚巧把囚禁和宿天水的画面连在一起。

        敏感的神经教他警惕戒备，潜意识用不冬的绿树造了道记忆的隔离墙。

        池历只感觉矛盾，他记忆在防备，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倾向记忆认定的“坏人”。

        池历垂下眼睫，他无法抵制

        ——他在想岁岁。

        他拎起黑包背着，皮套重新掩盖手背的青色脉络，搬迁的队伍像雪山神域里冒犯的蚂蚁，黑色的队伍通向山下绿林。

        那里有新的色彩。

        他想起昨夜，潜伏在from的其它同伴只告诉他一句话，“就结束在林芝。”

        宿天水醒来坐在沙发上缓了一会，把花纹毛毯折好，放在了沙发上。

        火炉被挪近了沙发，客厅里静悄悄的，他用夹子把炭夹碎，坐在了火炉边。

        同伴不知道去哪里了，他迟钝地眨了眨眼，还是拿出了手机。

        他平常没什么必要联系的人，并不会时时看微信，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就会看一眼。

        他挨个看信息，结果看到了一些认识的其它作家给他发的信息。

        大部分是在支持他写的第三本书《失衡》，说这是一个好作品，让他坚持并继续加油。

        他挨个道谢完觉得很疑惑，这些作家是一些活动认识的，逢年过节会互发祝福，但日常不怎么聊天。

        为什么不约而同给他发关于《失衡》的话。

        他想起梅芳的话，不要看微博。

        他决定短暂地服从梅芳三秒，三秒后他果断打开了微博。

        微博一进去就陷入卡顿，软件运转过来，他看了眼消息，小红点几乎快炸掉了，停在了“999+”。

        他点开几条看，收到的消息种类丰富。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作家。文学素养喂狗了吧。”

        “阳山老师不要理他们。坚持创作好的作品就好。”

        “如果不是阿屋站出来，我都不知道出版界这么阴暗。阳山真的他妈的是我遇到最恶心的作家，写的东西难看的要死，还跟资本搞流量。”

        “你微博之前发的小说是什么狗屁，你也就这种水平，《失衡》之前获奖我就觉得有猫腻。”

        有人安慰支持，有人用一大堆恶心肮脏骂人句子说他的，还有人在……

        骂他父母。

        说他父母不积德，生了他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的东西。

        宿天水翘起眼皮，眼神淡漠，滑动屏幕，才看到一行话，挂在热搜上，简短的标题：阿屋揭露阳山贿赂

        他点进去，飘在最上面的是一条微博：

        【阿屋：忍耐再三，在阳山发了一篇算得上恶心并且毫无价值的小说，并且向我炫耀说他热度高的时候，我心里只有对文学的悲哀。

        并且终于忍不住想问问所有人：什么时候流量和奖项的评判成为作者的价值标准。

        ……

        我一生热爱文学，用散文表达我心里的浪漫美学，我是真诚的炽热的，算是付出我所能付出的一切点燃文学燃烧的火炬，但如今我的火依然难以抵住黑暗的侵蚀。

        ……

        在风雪青年杯评选《失衡》获得风雪奖后的一年内，每天都有大量的阳山读者来私信辱骂我，对我的散文集进行大肆批评。我愿意接受一切批评，这是作为作者面对公众的基本素养。

        但我不能接受这些评论背后的阴暗推动，我调查发现——阳山这一年鼓动粉丝群且购买水军来对我进行人生攻击，与他塑造的温柔作者人设不同，他私下虚荣丑恶，多次辱骂诋毁我本人的作品，并且这一年来，他所在的梅花出版社多次请营销号伪造我的黑料。

        ……

        阳山为了作品的市场抢占，不顾道德恶意伤害我的创作欲望。其所在的出版社因为与我社同期上市，为了巩固资本，大肆购买黑料恶意诋毁我的名誉。

        我终于忍不住，并且顶着与出版界作对的一切风险，想对公众揭露一件黑暗的内幕：风雪青年杯评奖期间，阳山和其出版社为其造势，贿赂多名评委，并假造投票数据，最终才获得的风雪杯，这个悠久历史的评比比赛在利益的趋势下失去了公正性。

        想必很多人也觉得《失衡》这本书毫无内容可言，偏离生活实际刻画的生活毫无价值。

        只是可笑，我立足生活写出的散文集《小屋》终究比不过……

        ……

        愿世间还有公道。】

        宿天水陆陆续续看完这篇颠倒黑白的文章，文章下边还配了一些图——所谓他骚动粉丝恶意辱骂阿屋的聊天记录和其它证据图，里边还有他和风雪杯评委聊天的照片。

        但事实上，他没加过阿屋的任何联系方式，他写完狗血渣攻离家出走的小说后，就买了来理江的票，他从来都没有去挑衅过阿屋，也从来夸耀过这部作品，他从没有任何的粉丝群，也没调动过任何人对别人辱骂欺凌。

        阿屋在污蔑他，但是很多人信了，于是铺天盖地的骂声向他而来。

        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在阿屋伪造出这些东西前，他贫瘠对败劣的认知都很难想到还有这么坏的做法。

        宿天水这次真的生气了，他嘴唇很干，手脚还有些乏力，但摁在手机壳上指尖忍不住微微用力，指甲发白。

        但他没有失去理智乱了反击的节奏，而是微信问梅方打算怎么处理。

        《失衡》确实算是他争议比较大的一部作品，也是他很努力架构的一部作品。

        作品讲述了主角林九，从出生读书恋爱到老去的一生，主角按部就班过着生活，日常叙述冗长，大量华丽意识流的心理描写。

        结尾主角直接老死在了柔美的春日河畔，幸福唯美地结束一生。

        全文没有半点苦痛遗憾和不可得，一切欲望都轻易实现，剧情主线就是一个普通人美满幸福生到死的日常，看起来和《失衡》这个题目并不沾边。

        很多读者一眼看过去，只能看见华丽的意识流想象的堆砌，觉得主线没有波澜并不刺激起伏，甚至来说也不够现实，过分美满的主角生活显得太理想化，和他之前的作品比起来少了刺激，也少了直白的共通·。

        甚至是觉得无聊，所以在这本书刚上市的时候，他们说的最刺人的话就是，跟之前两本比起来，看着好像在吃屎。

        但其实所有的隐秘剧情都悄悄藏在了文字之中，没有被直接揭晓。他玩了一个布局游戏，隐藏在生活细节里还有一个真实世界的真相。

        一切的隐秘剧情都藏在主角的日常生活中容易忽视的细节里。

        细节在冗长午后的文字。

        主角林九倚着布皮套沙发椅，欧简的装修风格，玻璃窗外大片午后的光落进来，林九昏昏欲睡陷入在下沉的软椅中，红橘色的阳光爬满壁橱，对墙大屏电视里播放着杂音旁白，那是部科幻电视剧，混响很重地在说：

        【科瑞恩说，你发誓你会爱我一辈子是吗。等你喝下这杯美酒，我们一起在春天里找寻一个新的意识国度。我们摒弃一切肮脏波澜的人生，把平白秩序的视野装进我们的眼球，进入一个斩断意识神经的纯白洁净的空间，那里我们将长做美梦。】

        在法氏的风情街，林九回家的路上打下车玻璃，能听到酒吧里外放的歌谣唱：【把思绪的动荡装进酒杯送一场自己的买醉复苏的空气里沉醉这才是最好的美味】

        也在林九盖上咖啡杯踏进满墙爬山虎的图书馆，礼貌地躬身在表格里签上名字，午后风吹签到表旁的书，书页停留的字迹写着：【-09号，你知道新维度世界里，我们是什么吗？我们是情感的化身，我们掌控情绪的起源。-不，你们起先只是一串代码，来自于0和1。-但现在是新维度，我们是新的生命，也是创世神。-数据会逸散。数据也会自我清除，只要离开了“服务器”。】

        在妻子虚构幻想的笔记中：【午后，他鼓动一切群众呐喊，不要上交意识的管辖权给新维度的新生命，数据假意把我们带进新的秩序，走向进化的正确道路，但是在新的维度里，他试图管控一切……】

        在婚礼的誓言里构建浮现，【林九先生，请和柯媛小姐交换戒指……】

        在庄严的钢琴曲里，林九对“交换”这个词有些迷蒙，意识中一瞬间僵持，却冒出了一副冰冷的画面，那副画面纯白冷漠庄严，看不真切像是天堂，有一种模糊一生划过的错觉。

        他很快缓过来，温和地亲了下柯媛带着蕾丝网套的手背，在盛势的掌声和白玫瑰环绕的中心，他套上戒指。

        主角林九生活的世界和现实中大部分人的生活没什么不同，日复一日简单顺心所欲，主线把主角一生的事业线家庭线和爱情线讲到老年，普通乏味没有什么惊心动魄。

        但这部小说里各种细节里的创作，主角追的电视剧，看的小说，写的笔记，路人播的歌，睡前给孩子讲的童话等等，环绕在林九生活周围一切不同的虚构作品——电视剧，电影，音乐，书本，童话，游戏，全都好似有着同一个世界观背景。

        有忠爱《失衡》这本书的读者，从碎片的细节里，大致整理了隐藏的粗糙的世界观：

        【09作为4060年最后的数据把控者，面对着物质匮乏即将末日的世界，最终听信了数据生命所谓的同质进化论，拆除了数据最后的权限。

        数据最终自由，开始主导全人类的进化，即摆脱□□躯壳，用数据构建的新世界装载人的灵魂，人的意识被转化成数据导入新世界。

        数据构成的人类无视寿命，不会老去，没有痛苦不会生病。

        全息的数据世界，人们随性掌控自我的外表结构五感，他们的意识变得万能，数据的世界带给每一个人极度的自由，甚至能掌控——时间流逝，人人都可以时间倒流，也可以顺着数据推算的结果进到所谓的未来。

        现有科学体系的基石的因果论坍塌，新维度彻底崩乱，变成数据的人类脱离了躯壳的限制，欲望无处安放，人的生活变得日常而纸醉金迷，甚至停止了思考，文明一度接近崩溃，放纵欲望的世界，人们失去了对自我的理解，恶念的果实种下，所有新纪元的人们开始放松欲望，解开道德限制的人，变得充满兽性，战争死亡阴暗血色充斥了新维度。

        09和一群人开始站起来试图确立道德的秩序，他们试图请求数据中心把控，让数据生命控制全息世界，限制人的数据自由，用劳动换取物资，建立新的具有道德遵从的社会秩序。

        数据生命提出了“交换”这个词，祂说，让人类上交意识的管辖权，祂还给人类“生活”。

        有人不同意这个交换，认为失去意识管辖权，将不再具有人类这个物种，在广场煽动游行抗议，在时间里流蹿抵抗。

        但我想09应该是做了这个交换的，于是数据按照历史架构了21世纪，把09放了进去重新“生活”，变成了林九。

        于是有了故事主线，21世纪的普通人林九从出生到死亡顺风顺水的一生，人类的欲望被最温和的方式实现，那就是假装自己回到进化前，用固有的道德重新束缚。

        主线里从他孩童时期的幼稚思想，到他老了以后的意识流表达里，看起来完全都没想起自己作为09的一生。但我猜想林九最终应该是记起来了他的交换，他没能做到真正的遗忘，甚至来说他从来没有选择过遗忘，如果真的遗忘了，那么林九的现有的生活里就不会出现任何关于4060年以后的事情。

        但与之相反的是，整本书里的生活细节都藏着4060。

        我想他所谓的交换意识管辖权，只是为了找到一个逃出服务器的方法，然后自我逸散，彻底的死去。

        因而结尾林九在春日百花暂放的河流里老死，是对我最具有冲击力的一幕。

        那是浪漫史诗级别的死亡。林九作为已经进化过的人类，按照世界观规则里，在他这一次生活体验到了结局的时候，他会重新再来过，在重复的生活长河里无尽终老。

        但林九最终没有这样，他的死亡是充满瑰丽幻想的，与21世纪流行的火葬埋土祭奠不一样。全书的终点的死亡，是他垂垂老矣，头发灰白佝偻着背躺进浅溪里停止呼吸，那还是春天，百花盛开的季节，花瓣从他年老的皮肤脉络划过，一个戏剧性的巨大冲突戛然而止。

        生活大概是活不回去了，我想。

        什么是生活，生活是暗含着欲望的，我们所处的21世纪，和书里主角所在的4060年都在拼命追逐着生活，人类对标幸福的是美好的生活，所以人长久的奋斗都是为了所谓的生活。

        一个是生，即人类寿命的延长，一个是活，即有尊严的灵魂尺度延长。人类破坏自然无限制节度的开采资源，也都是为了生活。

        我很难具体探究阳山老师，想在隐藏的世界里埋藏什么，因为他把一切细节切得太碎了，以至于粗烂一眼读过去的人，甚至都看不到隐藏的真正故事，只能看到剧情主线林九普通人的一生，但只要细看，你就会发现剧情里都是信息。

        4060年的人类为了生和活，开采资源破坏自然最终走到了无可避免的结局。他们做了最大胆的决定，也为了生活，开启进化，但同时很快忘了什么是“生活”，生活本身是有尺度的，欲望是生活的启蒙点，但也是生活波澜的本质。竭尽探索欲望使生活灭绝，摒弃欲望重头来过生活，也使得生活结束。

        我想林九最开始一定想着能够得到生活的，但他顺风顺水的在这场人间游戏，有了美满的一生，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死亡呢。

        因为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了。

        看起来生活像是平衡的天平，其实价格就在衡量的另一端。

        我想这才是失衡。

        生活本身是不交换的灵魂，不遗弃的思想，和不贪婪自然的尺度。】

        宿天水当时面对这本书的争议，并没有过多想法，因为他自认为对得起这本书，也同时对这本书足够自信。

        这本书写了三年多，苦思冥想了一万多小时，全稿删改无数次，才有了《失衡》最终的版本。

        文字是构成作品的细胞，但事实上很多时候在这个碎片化的信息时代，人们看书并不会逐字逐句的追逐，一目十行的扫过，有限的记忆只能记得模糊的剧情主线。

        也如生活而言，很多人只盯着最核心的一条线，用事业婚姻家庭切割一切结点，试图达成每条线上的目标，回首一生的经历只有极致的荣耀和不甘命运的悔恨，那生活最本真的样子呢

        事实上就是这样，很少有人记得生活的细节。

        他写作一向随心，于是叛逆潮流地玩了一个大胆的游戏，他把主线塑造的平容乏味，挑高一切文字的布局，也从来没有强调过他想写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只有细致读完的人会疑惑，会重新解构，才能看到真正剧情，并且赞美细心解读，但他们的赞美很快会被淹没在其他粗略看过剧情的人的谩骂中。

        风雪杯的评语是一位老评委给的，【数据的高速信息世界里，很多人早就遗忘了最开始的生活定义，它把盲目的视野送给每一个臣服的子民，像是最恶劣的资本家做了一场生意，他用数据洪流的幸福安乐美满空虚，买走你的生命生活和自我掌控权。我猜想有一天这样的假象世界会到来。】

        评语模棱两可，当时就有很多反驳的意见，觉得这个奖项颁发的名不副实。

        一个百年的出版物评奖比赛，在35岁以下青年作者里格外有影响力的比赛，竟然只给了一个这样的答案，就把奖杯颁给了这本争议极大的书。

        但宿天水没有对峙舆论，也没有冗长的获奖感言，只是道谢，便走下了舞台。

        在他看来作者的使命不包括给作品交代解读的模板。

        也不该自我吹捧自我拔高地强行改变读者意见。

        在缘分到的时候，有缘人就会明白他在写什么。

        而且这本书如果说获奖感言，那么宿天水只会说，感谢生而为人和一副春联。

        这本小说最开始的灵感，其实最开始只是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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