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餐厅里。

        四年级的虞微去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决定判断一下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眼下有两种选择。

        第一种，回到包厢里，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

        第二种，不回包厢。

        但是不回包厢究竟还可以做什么，虞微也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孩子而已。

        但虞微不想就这么装着秘密，什么也不做。

        虞微对成年人的虚伪而感到愤怒。

        她不甘心。

        ……虞微稍加回忆，就能算出陆文英和海城男人究竟多久了。实际上，从大约一年之前，陆文英和虞成名的吵架次数，在原来的基础上更加频繁。如果以前仅仅是频繁，那么现在就是不分昼夜。

        陆文英从一年之前开始，接电话从来都刻意避着虞微和虞成明，会从餐桌边离开去阳台。

        虞微突然意识到陆文英尝试过的对象，可能不止海城男人一个。

        因为陆文英是从三个月前开始频繁地去海城出差的。

        虞微盘算了起来。

        虞微刚才在偷听陆文英和海城男人说话的时候，听出来，海城男人实际上是这家餐厅的老板。

        也难怪，虞微的亲爹虞成明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陆文英对此不满多年了。这个海城男人如果是餐厅老板，显然更符合陆文英的标准。

        虞微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大厅的这一片角落，用餐的顾客不是很多，但是距离后厨很近，餐厅服务员人来人往。

        这里也靠近露台和大厅连接的门。

        虞微想了想，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

        来来往往有许多服务员，其中一个年轻女孩看到了虞微：“小妹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家长呢？”

        虞微随便回答：“我等妈妈上厕所。”

        年轻女孩点点头：“没和妈妈走散吧？”

        虞微摇摇头。

        年轻女孩看了她几眼，关照了几句，又走了。

        虞微接着等。等周围的服务员来来往往好几轮，等露台上的人一拨一拨来了又走，等陆文英和那个海城男人聊天，聊得差不多了，从露台边上往回走。

        虞微想，时间差不多。

        正巧，之前的那个年轻女服务员又经过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妈妈还没来吗？”

        虞微看着她，无声地摇摇头。

        年轻女服务员皱眉：“你妈妈往什么地方去了？我带你去找。”

        虞微还是无声地摇头。

        女服务员：“小妹妹你为什么不说话？姐姐是要帮你……你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女服务员蹲下来，压低了声音问虞微。

        虞微看着露台那边，陆文英和海城男人说完话，一前一后地走过来。

        虞微还是不说话。

        女服务员有点急，去找了领班：“……那边有个小姑娘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好像和家长走丢了……”

        领班瞟了一眼，摆了摆手：“不用管，过一会儿就走了。”

        女服务员：“真走丢了怎么办？”

        领班：“你要真担心就帮她打个电话吧。”

        虞微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女服务员回到虞微身边：“妹妹，你妈妈电话多少？”

        虞微：“姐姐，不用打了。”

        女服务员：“啊”

        虞微指了指远处：“那个叔叔是你们老板吗？”

        女服务员看了看：“对啊。”

        虞微心想，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

        虞微心想，这个姐姐人挺好的。

        虞微觉得，这个好人姐姐别被安排来收拾自己要弄出来的场面比较好。

        虞微：“姐姐，我想喝橙汁。”

        女服务员：“行，你坐这儿别乱跑啊，我请你。”

        女服务员离开了。

        虞微等着，等陆文英和海城男人一前一后地走近了，隔了一排桌子。

        虞微从座位上站起来，拿了桌上两个盘子。

        把盘子远远甩到地上，在自己和走过来的那两个人之间。

        这家店的地上没有铺地毯，是瓷砖的。

        盘子稀里哗啦地碎了，碎片崩了一地。

        陆文英听到了声音，愣了愣。

        那两个人顿住脚步，寻找飞来的盘子的来源。

        大厅的这一片区域没什么客人，来往都是一些服务员，听到声音纷纷抬头，看过来。

        是刚才的领班最快反应过来：“小朋友，你做什么！”

        领班急急地冲过来。

        虞微小时候跑得就快，拿起两个盘子两个碟子就往反方向窜，领班追上来靠近了，虞微就钻桌子底下，再从另一边钻出来。

        虞微窜出来，，直接冲向陆文英和海城男人。

        然后，虞微一只手举起剩下两个盘子，狠狠敲在地上，稀里哗啦，声音比刚才更大。

        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除了领班，倒是没有别的什么服务员上来按住她，毕竟虞微真的只是一个瘦小的小学女生而已，周围的服务员和远处听到声响的顾客，并不会感到危险，只觉得这是一个小孩子在撒泼，热热闹闹的喜剧场景。

        领班上来把虞微按住了。

        领班并不想打扰别的顾客用餐，用不大的声音在虞微耳边问她：“你干什么！哪儿来的！家长呢！”

        虞微抬眼往陆文英那个方向一瞥，看到陆文英面色紧张，转头打算走。

        虞微想，是时候了。

        然后，她用了平生最大的声音吼了一声：“妈——”

        吼声太大，居然在大厅一角形成了回音。

        这下是所有人都愣住了，虞微自己被这回音一震都愣了。

        虞微手上还握着俩杯子，直指着陆文英。

        又喊了一句：“妈——”

        领班一抬头也愣住了。周围员工都能看到，站在这个被当众认亲的女子旁边的不正是餐厅的陈老板么。

        额，这是在干什么……

        领班一晃神，按住虞微的力道都轻了一点。

        虞微趁着领班那一松手，从他手下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陆文英脚边。

        虞微心想，真抱歉，自己也一手创造了家庭伦理狗血剧现场。

        好像只喊妈也不行啊，不知道自己是要来做什么的。

        再说点别的吧。

        虞微再次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刚才那两嗓子甚至喊出了一点要哭的感觉，索性带着哭腔：“妈——你别不要我——”

        虞微把自己给喊哭了。

        陆文英被虞微抱住脚，吓得往回一缩。

        陆文英没想到，虞微这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永远丧着个脸的小孩，居然会当众撒泼，上演认亲大戏。

        陆文英：“你，你干什么……”

        虞微：“妈！”她索性哭得抽起来，喊一句抽一下，“妈！你有了……有了叔叔就……就不要我了……妈妈你不，不要我……”

        虞微嗓音洪亮，一边哭一边口齿清晰，整个餐厅大厅都听得见，后厨里也钻出来了人，一看发现是自家老板，又钻回去了。

        虞微脑子里还有很多词，比如什么爸爸重病在床，家里三个月揭不开锅，外婆打我什么的，看的家庭伦理剧里一大堆，但是实在太假太羞耻了，虞微说不出口。

        只能一句“别不要我”循环播放。

        领班又要冲过来把虞微按住，虞微往旁边飞速地一窜，扑到海城男人的皮鞋上面，抱着他腿。

        陆文英还没动，估计是事情发生得太快，在周围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第一反应还是想办法和虞微撇清关系，都不敢上前去把虞微拉开。

        扒在海城男人这双皮鞋上，虞微有点犹豫。说什么好呢，没词了。

        这一大串戏剧性的动作发生在几十秒以内，海城男人应该是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办。

        虞微想，下午在江景平台，还一边和陆文英发短信，一边假装偶遇呢，当时估计是想认识我的吧。怎么现在不想认识我了呢。

        虞微扒着这双鞋，一边大哭一边思考了半秒钟，把玻璃杯子砸了上去。

        男人吓得甩了一下脚。

        虞微顺势往后倒，一屁股蹲坐在地板上。

        然后虞微开始用平生最大的嗓门哭，并大声尖叫，嘴里那句：“妈妈要叔叔不要我”循环了几百遍。

        领班把她拎走往外面提，虞微就一路喊，反而让更多人听到了。领班来捂虞微的嘴，虞微死死咬他的手，把领班这一个青年男人咬得疼得大叫起来，虞微再在大厅里往陆文英那儿边跑边大喊，直到被旁边的员工拉走，如此循环往复。

        现场乱作一团的员工，看热闹的食客，大概都见证了这一场家庭伦理闹剧。

        ——

        四年级的虞微，一晚上又哭又喊又打了半个多小时，特别累。

        高一的虞微回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爆发力实在是太强了，还仗着自己在外地没人认识，特别的，不要脸。

        其实是一件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因为虞微差点被那个领班拎起来摔到地上了，并且事后嗓子哑了一周。

        但是看到陆文英和那个海城男人脸上一阵尴尬无措和强装镇定。

        说真的，特别爽。高一的虞微回想起来，依然觉得爽。

        四年级的虞微大闹餐厅，达成的效果其实只有一项，让陆文英和海城男人，在尽可能多的人面前暴露，或者丢脸。

        四年级的虞微做事情还不够聪明，但对于成年男女有多爱面子这一点，是很有领悟的。

        对陆文英带着自己悄悄和男人会面这件事情，如今的虞微可能压根就懒得搭理了，四年级的虞微毕竟是第一次经历，戏瘾上身了，在对方的店里大闹一场。

        她其实从小就有觉悟，压根不在乎陆文英要不要她，对陆文英出轨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

        但她自己想尽可能地恶心一下那一对当事人。

        一个弱小的儿童能和道德欠佳的成年人抗争的唯一一个方面，也就是不要脸的程度了。

        高一的虞微重新想起这件事，能明白这种撒泼实际的破坏效果其实微乎其微。

        她一没砸坏别人的店，二没让别人丢掉工作，三没让人遭受应有的道德谴责。

        她只是让海城男人在自己开的店里，在自己的顾客和员工面前尴尬了一回，可以在一段时间之内被当作津津乐道的对象。

        以及，因为虞微自己没有钱，那四个碟子和两个杯子都是陆文英赔偿的。

        虞微知道，陆文英那种要强的人，不会和这样让她丢脸的男人再往来了。

        不然为什么，陆文英连在虞微面前都不愿意和海城男人相认。

        虞微心想，成年人真是别扭。

        如果虞微如今遇到了哪对她有兴趣去膈应一下的，双双婚内出轨的男女——海城男人手上也戴着婚戒——她可能会选择更加低调的方式。例如收集好证据，向其中一方工作的单位匿名举报，或者直接联系对方的家人，然后看戏。

        这么干应该漂亮很多。

        然而，虞微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举动，虽然不够漂亮。

        但是真爽。

        虞微忍不住笑了出来。

        梁居安在旁边问：“诶，你笑什么？”

        虞微想了想，要不要和梁居安说。

        说吧。

        虞微：“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梁居安笑了：“什么啊？”

        虞微：“我当时在那家店里，发现了一对搞外遇的男女。我就拿了四个盘子两个杯子摔在地上，弄出的声音把那家店一大堆员工都吸引过来，然后抱着那个女的的腿叫妈，求她别不要我，抱着那个男的的腿，假装他抬脚把我踹倒了，其实没有。边哭边喊了半个小时，被当成小流氓扔出店又爬回来，演得特别爽。”

        梁居安：“……哇。”

        虞微：“小时候也挺豁得出去的……反正那个男的还是那家店老板。应该能让他俩社死一段时间了。”

        梁居安：“嗯。”

        虞微看了他一眼。她没跟别人讲过这样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对着梁居安就讲得出来了。

        梁居安没有做出夸张的反应，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之类的”，虞微很满意。

        梁居安：“好厉害。你干了我小时候一直不敢干的事情。”

        虞微：“哈哈，是吗。”

        梁居安点点头，“而且你遇到事情反应特别快，真的。这特别好。”

        虞微笑了：“行。我也觉得。”

        梁居安又眨了眨眼睛看着虞微，像是在消化这个故事里的信息。

        虞微觉得，梁居安应该能听出来这究竟是什么故事，干脆直说：“……对的，那个女的是我亲妈。”

        梁居安：“嗯。”

        虞微：“我……诶。”

        梁居安想了想：“哭半个小时很累的吧。”

        虞微：“嗯。小时候好笨啊。”

        梁居安：“我觉得没什么。我四年级遇到这种事肯定更笨。”

        虞微张了张嘴，本来想说，当时真的特别爽。

        一想起那个鸡飞狗跳的场景，虞微本来是又想笑的。

        虞微看着梁居安认真的神情，突然有点鼻子发酸。

        可能大家都忘了，当时虞微也才四年级。

        撒泼和大哭何尝不是真的情绪的宣泄，表演的委屈何尝不夹杂着真的委屈。

        虞微呆了一会儿，想笑，动了动嘴角，眼眶先红了。

        虞微赶紧转过头去，去看旁边掠过的楼宇和霓虹灯牌，灯光在眼前闪过。

        泪水不断地冒，划过脸颊，怎么也止不住。

        虞微弯下腰，用手捂着脸，把脸埋在手里。先是抽泣，然后是大哭。

        双层巴士顶层露天，夜晚车水马龙的嘈杂可以掩盖，于是虞微这次也不用憋着。

        虞微抹一把脸上的眼泪，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湿漉漉的。

        靠，为什么啊。太丢脸了。

        虞微咬了咬自己的手背，想把这丢脸的哭泣止住。

        梁居安在旁边坐着，没说话。

        虞微心想，这个呆子能不乱七八糟地安慰，不自作聪明地让她不要哭，很不错了。

        虞微把手从脸上放开，目视前方发了会儿呆。还在一抽一抽的。

        梁居安捏了捏虞微的手，给她递了张餐巾纸。

        虞微话说不利索：“谢……谢谢。”

        梁居安：“嗯。不客气。”

        梁居安想了想，揪了揪虞微的袖子。

        虞微不明就里，朝他侧了侧身，梁居安侧过身，轻轻地把虞微环起来。

        虞微正正好好把脑袋抵在梁居安肩膀上。这么抵着梁居安的肩膀，虞微刚刚才把眼泪擦干，现在又一次翻涌起止不住的难过来。

        虞微心想，这也太离谱了。太丢脸了。

        虞微一边哭，一边抽气，闷闷地说：“不，不好意思，我……”

        梁居安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虞微的头顶。

        虞微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梁居安笑了。

        梁居安说：“怪不得。手感真的蛮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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