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虞微顿了一下，说有。

        邱雨欣顿了一下，问她能不能借二百。

        虞微愣了一下，把包扒拉到身前，打开，掏了两百块钱给邱雨欣。

        邱雨欣把钱卷巴卷巴塞进口袋里。“谢谢。”

        虞微并不是很想问她到底为什么要借钱。“没事。”

        两个人对着空荡荡的路面发呆。邱雨欣家里没人——就像平常一样，虞微因此也不需要提醒邱雨欣什么。邱雨欣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说：“有练习本吗？”

        虞微愣了愣：“有。”

        背着书包呢。

        邱雨欣：“再给我根笔。”

        虞微把书包再次拉开，东西递给邱雨欣。

        邱雨欣打开练习本找了一面空白的，垫着虞微胸前举着的书包，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笔尖隔着纸一下一下地戳着虞微的手和书包。虞微盯着她的头顶看，等她写完。末了，邱雨欣把笔盖上，把本子递还给虞微。

        虞微看着，邱雨欣写了一张欠条，签上了大名，还写了日期。

        虞微盯着欠条看，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邱雨欣摆摆手，“我该走了，不然等会儿他们还看到我。”邱雨欣说着道别的话，人却没有往外走，在原地踏了几步。虞微把书包扒拉回背后，手里捏着本子和笔。我该说点什么呢？她有点茫然。“那你要走吗？”虞微问。她还有别的想问的，除了我，你还问别人借过钱吗？两百块钱你能做些什么？虞微觉得邱雨欣应该问好几个人借了，她的外套口袋里好像悉悉索索装了一大把东西，最后虞微又只说了一句，“你东西拿好。”

        邱雨欣盯着脚面，点点头：“嗯。”

        虞微想了想，还是把写着欠条的本子收起来放进书包里，反正这本也是草稿本，不会当作业交出去。她把自己的书包背好，整理好。时间快到了，她要准备回学校——准确地说她本来站在楼下的时候就已经快要去学校了，但因为邱雨欣来了所以她没有挪地方。天色慢慢地暗下来，路边的路灯都亮了。再不走可能要迟到了。“我要走了。”虞微说。

        邱雨欣点点头：“路上小心。”

        没什么可小心的，虞微想，这一条路很短来着，你不是也认识。

        两个人又像都是在等待对方开口说些什么，又像是都没有什么话想说的，尴尬地在原地踏步，准备道别。末了，虞微说：“我真的走了。”

        邱雨欣：“你还是真的……小心一点。”

        虞微：“啊？”

        邱雨欣：“不是说走路。你在这个地方……小心一点。”

        虞微想，我有什么可小心的？

        邱雨欣：“你要是有钱的话，拿在手上，别给他们。我会还你，他们不会还你……你反正也要高考了，你想去哪里？”

        虞微没有任何犹豫：“京城。”

        邱雨欣；“京城啊……京城挺好的。挺好的。去远一点的地方，跑远一点。真的不一样。”

        虞微似懂非懂：“嗯。”

        邱雨欣笑了笑：“跑远一点。去吧。京城有那么多学校。”

        虞微还是似懂非懂地笑了笑。

        邱雨欣：“你想考哪里？诶……我也知道你，你那么厉害没什么可选的，就那几所。你比我厉害得多了。”

        虞微：“你干嘛。”

        邱雨欣笑着摆摆手：“跑远一点就行。”

        ——

        虞微后来还是把邱雨欣写的那一张欠条撕了下来，倒不是扔掉，而是夹在了一个笔记本的封皮夹层里。她在笔记本上写记账，记最近的计划再一样一样勾掉，在每一页上写日期，看着高三这一年的年关越来越近，看着新年越来越近，看着一次又一次的模拟考试、统考、联考越来越近，然后这些日子一个一个变成过去时，被她甩在身后，直到高考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近了。

        邱雨欣的欠条没有白留，实际上，她过了一个月就把两百块钱打给了虞微，发现邱雨欣真的还了钱的那个惊讶的日子也变成了遥远的过去时。虞微感到时间向自己飞扑过来的压迫，她一段一段由周期性的考试切割出来的生命被她一段一段地迅速丢弃在身后，没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去品味，她感到时间流逝的恐惧。

        她偶尔在周末洗个头的间隙里想，我是不是有点像个疯子。水房里，走廊上，教室里，食堂里，都是一群相似的疯子，大家聚在一起用一样的动作发疯的时候看起来都成了正常人。然后她就很快地忘记了这种短暂的怀疑。偶尔能在走廊上看到慢悠悠走路的梁居安，他原本就是个疯子，现在反倒看起来是最正常的人了。虞微想自己没有做慢悠悠的正常人的权力，但也没关系。看他在那儿走，自己在后面跑，就好像自己跑五千米而梁居安站在终点前面等着自己一样，像是一种安然的支持和鼓励。

        她和梁居安在年级排名的大表上做这样的追及运动。

        虞微经常忘记学习之外的东西。同桌跟她说句什么话，她点点头表示在听，转头就忘了，为此经常跟人道歉，虽然同桌说只是一些随便的小事情。虞微有时候会忘记现在究竟是上午还是下午，甚至在晚自习时以为现在是早自习，等会儿可以去吃早饭了。要背的书和笔记倒是挺清晰，感觉书越读越薄，时常会觉得没有什么新东西是需要背的，数学的解题方法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记的。当然，有时候这样的感觉只是一种错觉，重新翻出来一套卷子做然后批改，这种错觉就消失了。虞微觉得自己可能和以前的梁居安变得越来越像。

        虞微想的是，像他当然不是坏事，他已经是学校公认的a大一号种子选手了。但虞微忽略了一件冥冥之中的巧合，那就是像梁居安一样在最重要的一次考试之前失眠。对虞微来说当然是高考，考语文的前一天晚上。

        失眠没有任何来由。虞微盯着天花板，一中考生在高考前也住在学校宿舍里，虞微躺在自己熟悉了一年的小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奋或者担忧之类的，就是睡不着。虞微盯着天花板，感觉这是属于某一个宝箱的一扇门。门在打开，她在走进一种神秘未知且理应让人害怕的新的空间里，像在夜晚踏入一间散发着凉意的陌生的房间。她要真的走进这一个时间点了。高考不再是不会到来的未来，她的新的命运在门后面等着她去开启。

        隐藏在一片黑黢黢的夏夜里未知的未来。

        虞微因为自己的这种感受，从之前麻木无波澜的状态里突然被抛了出来，陷入了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中，躺在床上，像是被仰面朝天抛进了深海。

        还能怎么办呢。

        虞微想着，想一切她能获得安全感的人和物，然后发现好像自己是最不应该感到任何不公和胆怯的那一个。有的人有家不能回，有的人甚至差不多没有家。除了成绩单上的一个数字，还有无数的事情用力塑造着这群年轻人黑黢黢的未知的命运，偶尔连环地用力地偷袭。虞微突然觉得成绩单上的数字是在明处的，黑黢黢的未知的命运变幻莫测，应该更值得提防才是。所谓的高考，相比之下，看起来最宏大，却又好像最微不足道，外强中干，不值一提。

        虞微想，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想错了。

        她带着混沌的思绪睡去，第二天早上打着哈欠醒来，打着哈欠在校门口排队等着上大巴车。整个高三年级乌泱泱的一大群学生堆在门口，他们大部分好像并不累，还能说说笑笑，好像和一街之隔的那些正身处在时空中非常普通的一个早晨的商贩一样。虞微在人群里面发呆，准备恢复一些体力。她站在校门口的这一端，隔着层层的人群，看到了另一端一个熟悉的人。

        梁居安手里卷着一本古诗文，安安静静地站着，听着旁边的男生讲话，像是真的处在他自己时空中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

        虞微隔着几百个人看他看了一会儿。虞微突然觉得自己那团位置的未来的黑雾消散了，在混沌的模糊的未来里，好像有一个小小的确定性。有一个小小的标志插在土地里，像一面小小的旗子，虞微只需要远远地看着他，就能感到一种遥远又临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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