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姑苏寒

三天后的卯时，我又带着环儿一起出了门，来到神树下。马清浦已坐在树下，身边放了几样美食，量虽少，但都是我的心头所爱，可见他是有心之人，上次聊天中我无意提到的美食，他竟然还记得。

        时至今日，该忘记的早已忘记，只记得那晚的月光很美很美，水面上还隐隐有雾气，在十六岁少女的心目中，那便宛若仙境了。

        如果故事能一直如此，该有多美！但该来的终会来，不该来也会来。

        就在我们第六次在神树下会面时，这段故事的黑暗结尾出现了，这段结尾不过短暂弹指间，却彻彻底底地改变了这段故事的色彩。

        在这次会面时，我的渴望已不止于交谈了，我总是希望着能多发生点什么，具体是什么，我无从知道。

        环儿坐在我的左边，马清浦坐在我的右边，聊着聊着，马清浦突然与我四目相对，在月光下，他的眸子温柔而凶狠，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狠狠地吻在了我的唇上。

        我突然感觉到某种干涸已久的渴望突然滋润起来，某种东西突然冲出我的嘴巴，令我张开大嘴，就见某种白光自我口中伸进马清浦口中，片刻之后，沿着这白光，有某种甘甜的美味流入我口中，滔滔不绝，这美味比我吃过的喝过任何东西都更令人着迷，马清浦也半闭着眼，脸上显出醉酒般的迷离表情，很明显他也陶醉其中，不多久他就闭上了眼，我以为。

        我左边的环儿突然大叫起来，“妖妖怪啊”我一下子惊醒过来，还没等我开口问“妖怪在哪”环儿已跑到十步开外的地方，惊恐地望着我。

        为什么惊恐地看着我？我低下头，看到我的双手盖满了金色的毛发，我一摸身后，一条粗大的尾巴从裙底伸出来，如一把巨大的扫帚拖在地上，马清浦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面色惨白。

        我“啊”地大叫起来，我这是怎么了？我一点思绪也没有。只想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躲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我。我往延化寺后的丛林奔去，在那里将不会有人发现我。在奔跑的过程中，我发现我脚步轻捷，几乎可以在草叶上跑动而不踩倒小草，半个时辰不到，我便躲入了丛林中，丛林后便是无边无际的群山。

        我躲进一个山洞中，天还没亮时，我便发现自己又恢复了一个正常人类的身体，身体上的金色毛发与尾巴都消失不见了，但我依然思绪混乱。

        我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才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理清了一些思路，原来所谓谣传都是真的！或许娘亲真的不是死于难产，而是被浑身金毛的我吓死的，至于的阿爹，大概齐就真是妖怪了，从我妖变后的特点就可以猜测得出。

        那时候，我开始痛恨父亲，好好的狐妖不做，为什么要闯入人类的生活，否则就不会有这不人不妖的我产生了，我甚至也痛恨起母亲来，恨她为什么偏偏要将绣球抛给一只妖怪，而不是一个人类呢？但等我真正清醒与理智时，我便不再纠结于这些无法更改的事实了，重要的是，我以后如何生存？

        我不可能再回到外婆家了，就算环儿不会告发我，我也不可能跟外婆生活在一起了，我已经吓死了母亲，不可能再去吓死外婆！我必须要找到其它狐妖，必须从它们那里学会妖怪的生存之道。

        凭着几乎可以飞檐走壁的本领，我几乎找遍了长安所有传说中闹妖的府邸，但都没能有所收获。

        在第五个晚上，我不得不放弃对同类的寻找了。

        我必须去猎食人类了。

        自从自马清浦口中吸食了神秘物质后，我便不能再逼自己吃任何普通的人类食物了，自人类口中的神秘美味令我渴望不已，这种渴望我完全无法控制，相反，我被这渴望指挥着去猎食人类。

        十五天之后，长安城内已神秘死亡了十几个青年男子，死相奇特，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意、面色惨白——这些罪孽都是我造成的，我快要弄到我无法在长安藏身上，长安人人自危，已经有人请法师驱邪了。

        一个个法师宝相庄严，让人生畏。但一个个其实毫无法力可言，纯粹骗吃骗喝。

        那些罪恶都是我犯下的，强烈的罪恶感，深重地打击着我残存的一点人性，我用千余遍“身不由已”来安慰自己，但都无济于世。

        每次不自控地吸死人之后，我就感觉整个世界都远离我而去，永久地对我关上了大门，我被这世界拒之门外了。

        不但世界拒我于门外，甚至我母亲的鬼魂都拒我于门外了，她不再进入我的梦中了，自从我吸食了十多个人之后，她便没有再出现了，就此离我而去。

        当然，这些罪恶之后，也有所补偿：我的听觉变得更为敏锐了，几乎能听到任何我想听到的内容，比如我看到面前有两人小声耳语，只要我集中精力在说话人的嘴巴上，我就能听到他们的密语。我跳跃得更高了，几乎可以轻轻一跃就能跳上屋顶，这些新发现，令我欣喜不已，掩盖了罪恶感带给我的痛苦徘徊。

        在这些天里，我有空就会去打探外婆的近况，后来了解到，环儿那夜回府后，不得不交待了她经常与我偷偷溜出去的事实，但她对我妖变的认识是“今天夜里，小姐却突然被妖怪附体了，杀死了一个青年男子”。但外婆很快就用自己的手腕让环儿停止了描述并保守了这个秘密。

        崔府对外宣布，青竹小姐在玩游玩时，不慎溺水而亡，并举行了一个浩大的葬礼，环儿也忠诚殉主，悬梁自尽了。

        在明了这些之后，我这才发现人类的伟大与可怕，哪怕是善良的外婆，为了所谓家族的荣耀，也可以随随便便害人，并且毫无愧疚之心，理所当然。我不仅想象，在十六年前，当他们发现崔府的姑爷失踪并有可能不是人类时，为维护崔府的尊严，也曾编造过姑父暴毙而亡的故事；当发现外孙女满身毛发时，也成功掩藏了这件丑事，或许在当时也编造过忠仆殉主的故事吧！

        人类隐藏秘密的力量是如此伟大，又如此可怕。

        即使如此，在我不得不离开长安的那天夜里，我还是回到了崔府，透过窗户，看到外婆坐在我的闺房中，抱着我的枕头，默默不语；外公则坐在书房中，气定神闲地看书，仿佛崔府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幸，只不过笔下的金刚经凌乱不堪。

        别了，我的外婆，我的外公，我爱你们，也爱你们的骗局，也同情你的伟大，愿你们安好！

        我也去看了大舅妈与大舅，小舅妈与小舅。

        大舅与小舅正在书房喝酒，旁边一个人倒酒温酒的人都没有留，两人默默地喝，默默地吃菜，一直喝到两人脸色红通通，才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叹了口气后，小舅说，“那丫头，哎……”便说不下去了。

        大舅朝他嘘了一声，叫他小心隔墙有耳，然后小声说道，“人皆由命，半点不由人，旦愿虹影能保佑她……好好的。”

        我知道，两位舅舅与娘亲兄妹亲深，常听到他们小时候又有趣又冒傻气的故事，那一刻我有点妒嫉我死去的娘亲，至少她还有兄妹思念，从不曾孤独过，而我从今以后，只有与孤独相伴了。

        我在屋顶上站起身，往陌生的方向跑去。

        别了，我的人类生涯！我的人类少女！

        那一刻，崔府上空的月色，一片苍凉。

        人的心理不可捉摸，没有自由时，总是想着可以牺牲一切去换自由，可是有了自由时，又觉得宁愿用一切去换掉自由。一个人的日子，我努力地生活着，花光了所有心思，让自己稍微体面一点的生活，事实证明，作为一个见不得人的狐妖，体面比天边的月亮还要遥远。

        一年后，我流亡到了姑苏。逃亡的开始狼狈不堪，逃亡的路途倒是顺风顺水，良心平和。

        逃亡的起因是，在一夜我潜伏于长安平康里的街道转角处，吸取一个醉鬼时，竟然被埋伏，那醉鬼竟是公差假扮的，幸好，我情急之下跳上屋顶逃走了。

        在头脑一片空洞中，我仅凭本能与狐妖的敏锐听觉逃出城去，在城外的一家小酒馆休息时，遇到一个骑马跨刀的侠客，我略施魅功，就让他带着我过了黄河，又过了长江，临走时，甚至还试图绑住我，让我跟他长厢斯守，在我坚决不从时，还掏出了短剑逼我就范，情急之中，我再次变身成狐，将他吸个干净——这是我吸得最痛快的一次，毫无道德的负罪感，我是为了自保才如此。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决定以后专吸坏人，以此确保心灵的平静。

        就这样，每当我饥渴时，我都会去姑苏城中寻找十恶不赫之徒。青楼、赌场最易寻找到这样的货色，两个月过去了，我吸干了四位十恶不赫之人。

        第一位恶徒，是在街道上碰到的，我不小心撞在了一位长满胸毛的大汉身上，那人转身就骂开了，“臭□□，找死啊，敢撞大爷！”他双目圆睁，眼白全是红色的，眼里满是怒火。

        “难道就因为我撞了你，你就要杀了我？”我平静地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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