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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再相逢


初始,我以为这是错觉,但再细听,我便断定这是事实而不是错觉。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鹤年的呼唤。但我知道,我明明是在深山老林里,不可能真的听到他的呼唤。

        我一碰胸前的尸灰锦襄,才幡然醒悟——这更敏锐的听力,来自霍小玉的赠予,它助长了我的听术,只要我开启我的听术,我就能在千万里之外搜索到他的声音抑或思维,这是多么神奇的力量,这一发现让我狂喜。甚至暂时缓解了我灵魂的创伤。

        我尝试着全额打开狐耳,外界的声音“轰”的一声向我涌来,如惊涛骇浪般撞击着我,吓得我忙关闭,否则这外界的声音,会让我头脑裂开的,我这千年听术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我只有慢慢地学习驾驭它,不可能一下子就能完全掌握。

        我尝试着将天耳听术集中于这林中宫殿内部,我能听到四楼地板上毛头与毛头细微的摩擦声,能听到三楼楼梯口老鼠的跳动声,还能听到山风吹起二楼帷幕的沙沙声,一只小鸟在一楼窗台上来回镀步的细碎声,鸟嘴轻啜窗台声,一楼下面听到马吃草的咀嚼声,还听到一个仿若人说话的声音。

        由于干扰太多,我听不真切,我集中注意力去聆听,屏壁所有其它的声音,那果然是一个人发出的声音,那是人自言自语的声音,“老马老马,你乖乖地吃,吃了才能跑得动,主人才会开心。”这声音雄浑有力但却迟滞呆板,这显示这是个身体健康但智慧欠缺的青年。

        我跳入楼梯螺旋里,从四楼跃到一楼地板上,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又飞奔出大门,走进四根石柱支起的架空层,进入一个马厩,八匹马在慢慢咀嚼着上好的草料,它们都全身光洁,肌肉有力。

        一个肌肉发达的年青人,站在马旁,瞪着我,眼睛呆滞,充满惊恐!“主、主人呢?”他脑中浮现的是霍小玉的身影与俊俏小脸,还有他跪在地上给霍小玉当上马石的画面,这些画面因这个人类男子的欲念而略带绯红色,刹那间我明白了一切。

        在霍小玉孤独无依的时候,找了这样一位痴呆的人类伴侣——这是个安全的伴侣。他不会有问题,他不会有疑惑,他不会让你用情,他不会让你难受。

        我知道,这个痴奴对我同样充满着欲望,还有崇敬。我抬起头,对这个卑微的人类说:“我是你的新主人,备马,我要远行。”他牵过马,趴在马儿左边的地上。多么可怜又可笑的物种啊,我心里对他充满着同情与鄙夷。我无法想象如果鹤年这样仰慕我,我还会爱上他。

        我踩上痴奴的背,谨慎地跨上马背,幸运的的是,马对我并没有抗性,我原本以为马会凭着天性能识别狐类,看来这些马都已经过霍小玉的□□,习惯了狐的气息。我牵起缰绳,双脚一蹬马腹,马儿嘶鸣一声跳起来,在丛林间穿梭。

        我无法描述在密林中骑马的感觉,一棵一棵树袭来,一个一个危险随风而去,充满征服与被征服的狂喜。风在耳边呼嘯,树木迎面劈来,又被马儿灵巧闪过,林间的小动物惊奇地观望又惊恐地逃走,如果,此时,鹤年坐在我的身后,我们共同享受策马奔腾的快感,那该有多好啊。一想到鹤年的名字,风中便传来鹤年熟悉的呼唤声,“青青”“青青”,声声断人肠。

        我已分不清这是听术还是幻,我朝着呼唤声驰去。

        当我花了半天的时间冲出丛林时,天已微亮,早晨的阳光洒在广袤的平原上,无边无际,而那呼唤声还在遥远的远方,行至中午时,那马儿已气喘吁吁,我只好跳下马,解开马缰,放它会无边的平原之上,这对它才是真正的解脱吧。我用脚步去奔跑,如果有人类看到了奔跑中的我的话,他看见的只是一道迅速驰过的黑影而已。很明显,霍小玉的功力不仅提高了我的听术。

        鹤年此时在做什么?在我们分别的这么多年里,他一定已娶妻生子了吧,假如当他得知我是狐妖的话,是否还会将我当作他的‘青青’呢?真爱建立在坦承之上,那么鹤年对我的爱算是真爱吗?我对鹤年的爱算是真爱吗?

        这种想法,让我心口滴血。或许就如霍小玉所说,相爱就是相爱,不用在乎所谓道德,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道德。

        但真爱的定义千百年来也不曾改变——真正相爱的人之间必须坦承相待。

        我对鹤年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永远都不可能做到。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马儿倒了下去。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我来到长安——熟悉又陌生的长安。

        长安的天空飘着雪花,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座宏伟的佛家寺庙,隐隐传来低沉的诵经声,空气里弥漫着飘渺的檀香味。鹤年就在里面,我抬脚往里走,但又不禁犹豫起来,我不知道当我踏入寺庙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是否会出现诸如传说中门神显身挡住我?是否十八罗汉会将我收去?我一步一步地走近那道门槛,我站在寺庙门口,心跳加速,双腿微微发软,完全迈不开步,根本不敢进去。我在考虑是否下次再来,或就在门外等待鹤年出门,我在门槛边等了好久,也不见一个人出来,只有不断的诵经声传来,这让我更加心烦意乱。

        我摸了摸了挂在胸前的尸灰锦囊,鼓起勇气跨进门槛。

        没有任何神迹出现。

        门神没有出现,过道里的十八罗汉依然是泥偶之身。

        其它神佛更没显灵。

        或许世间根木就没有什么神佛存在,超自然的生灵只有我们狐类而已。

        这时,我感觉到背后有注视的目光,回过头去,只有空空的过道,过道外就是空空的门前广场,广场另一边就是茂密的丛林,什么都没有。

        我转过头,继续往里走。我感觉到鹤年近了,他的气息就从大殿那边传来。

        我抬起头,望着大殿中的香客,以及庄严的佛象,隐隐中有一股神妙的庄严感神起,脚下的步子也变得沉稳庄严起来,不管有没有神佛,我都必须要庄重起来,生怕亵渎了它们,连我也说不清为何会有这种心理。

        我跨进大殿的门槛,与几个香客一起往里涌。空气中传来各种嘈杂的意念,“若母亲平安,一定重金还愿”“若今年我可扶正,当来此还愿”“请佛祖佑我财运享通,当真诚谢礼”……与其说是许愿,不如说是利诱,如果真有神佛能听到此种许愿,他是生气还是高兴呢?

        正当我挤进人群里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也定定地看着他,我的听术仿佛失效了,它完全不能感应外界的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这心跳振得我的耳朵生疼。

        我们慢慢朝对方走去,汹涌的人潮时不时枉图冲散我们,我们如逆流而上的鱼一般,往彼此的方向奋力游着,终于,终于游到了,我们抱住彼此,我的一切法术都失效了,我就是一个忘记了一切的普通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香客们如尘散去,大殿里只剩下三个人:我、鹤年、一个胡须全白的老和尚。

        鹤年的眼神里充满歉疚,不用读心术我也明白其中缘由,此刻他只想对那老和尚说,“师傅,我要还俗!”

        我的读心术朝向老和尚开启,没有读取到他的任何思绪,相反却清晰地接受到他朝我发来的心灵密语:“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以姑娘的修行,何苦为情所困,又祸及他人呢?”声音清晰洪大,宛若洪钟,可见功力不凡,但却温淡柔和,丝毫不见敌对之气。

        “佛家说,百年修得同般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大师又何苦不成人之美呢?”我也以心语传送给老和尚。

        老和尚痛苦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对鹤年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静空,此去无法回头,你可要想清楚了。”

        鹤年望着老和尚,坚定地点了点头。

        老和尚摇着头,缓缓地退出大殿,背对着我们挥了挥手,“万事天定,好自为之。”在老和尚步出大殿时,我突然感受到莫名的幻灭感,刹那间怀疑是否我真的错了?

        就在我分神的刹那,突然一组组不祥的画面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知道,这是那位老和尚传送的画面:

        一些残忍的杀戮画面,有惊恐大叫着的小孩,有满脸血迹的女子,有只剩下半边脸的中年汉子,这些画面让我惊慌失措。

        我也曾因功力有限而误杀过人,但从不曾制造过这等可怖的死亡场景。而我看到的杀戮者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吓得我急欲逃开——抛下鹤年独自逃开。

        我纵身一跳,便跳出大殿,身后的鹤年还来不及呼唤我的名字,我就再次一跳,隐入秘林之中。

        我不敢去想那些老和尚传输给我的血腥画面,也不敢去听鹤年此时撕心裂肺的呼喊,我关上我的全部听觉,只想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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