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舞蹈之义

然而，一切都有落幕的时刻。

        一个大的循环已到结尾，好些年前，她已经感到危机日益逼近，只是她尚不明白，那是循环的自然现象。

        从昆仑总部传来了陆陆续续支离破碎的讯息，讯息都说，那个老家伙，集会的首领干宝遗弃他的徒众于不顾。有的说他已疯狂，跑到不知名的乡下。有的说她跟着一些凡人，坐上一辆黑色马车远走高飞了。

        紧接而来的是昆仑总部的大混乱，曾经有多位头目，先后管理着总部；然而，一个个都不见了。从周幽王死去的那一年，昆仑总部再也没传来任何讯息。多少年来，妲己已不认为自己犹有热情，能与身边的社团成员一起，再举行入社仪式。

        有一天，她的社员冲出轩辕坟，对她描述了我——一个新出现的狐妖。

        那家伙（我）身穿华丽衣物，亵渎神庙，敢袭击佛教徒，还与人类生活在一起，这些都令她令她不自禁的生气——信仰崩塌的愤怒，更有一种没来由的痛苦，非她所能忍受。

        于是，她走出轩辕坟，带领徒众突袭我与鹤年，后来又将鹤年抓入坟中。

        妲已说道“再后来的事，你们都已知晓。万物均非我能真正了解，我只是一个老古董，黯淡无光，而你却是鲜活的存在，像阳光一般灼人。”

        她静静站在门口，两手交叉在背后，凝视着我，默默地在问着：“还有什么值得信仰？我们是上天的弃儿。他给了我们法力与几乎永恒的生命，却没告诉我们，给我们这些用来做什么！”

        一柱香，也许更多的时间过去，妲己站在窗前，她的脸上早已不再留有搏斗的痕迹，在寂静里，她看起来如树叶般纤弱。

        鹤年坐在她对面，默默的瞪着窗台上的花朵，似乎略带同情。

        我想着纣王，这个传说中的昏君，在真实世界里却又是那般深情；如果没有妲已，他是否就能在史书上留下一个美名？于他而言，是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圣王，还是一个快乐的男人，哪种更是他所想哩？

        他说他从不曾后悔遇到妲已，难道就没有一点是在安慰妲已或安慰自己的成份吗？

        在妲已的脑海里，纣王是那般深情，那般雄伟，富于雄情的魅力，跟他比起来，我的鹤年也仅仅是个普通人而已，甚至纣王的用情之深，也是鹤年所不能比拟的吧！

        “正是他的那般雄情的魅力，吸引了我，吸引了我去毁灭他的江山。”妲己的话绝望而自嘲，那表情就如坠入深渊般绝望。

        “我们虽法力无边，但我们似乎比人类更容易为情绪所困。”鹤年突然冒出这句话，似乎他已接纳了妲已。

        “自从我指导过青灯社第一次仪式过后，那时的成员没有任何一个族类还留在那个社团里，我们从未有音讯往来。不过或许总存在于某处，不是吗？毕竟，我们是不死之躯呀！”她唏嘘长叹后，又加了一句：“不死又如何呢？”

        但是有些事是更加攸关重大的，绝望使得她沉沦，甚至万劫不复。无视于她此刻的饥渴——我们奋战时她曾大量丢失元气，加上体内的炉灶为使她的伤口肌肉愈合复原，尤必须努力加热，然而，她宁可忍受饥渴，跟我们在一起。

        我的苦恼已难以承受。

        鹤年的表情则布满疲倦与哀伤。

        她其实已经预知到答案，她不可能长伴我们。我们连自己内心的疑惑都未能解决，不可能有帮助她解决的能力。

        “你应该明白，我其实全心全意希望你跟我们在一起，”惊讶于自己语气的哀伤，继续说：“但是，那对我们三个，可能都会是灾难。”

        她脸色未变，她其实早已了然于胸。

        鹤年不声不响，但我知道，我的意思与他意愿一致。

        我终于说了：“对于所谓规矩，我们向来是不屑一顾的，无论是人类时期，还是成为狐妖之后，都是如此。在做人类时，我就没有遵守很多关于人类少女该遵守的规矩。鹤年对所谓娼女的低贱也并不当真，对我们而言，那些所谓规矩都不如自己内心重要。而你则不同，你甚至渴望自己被被某种规矩禁锢，在禁锢之中，你似乎可以活更更好。”

        妲已略一思考，便回答道“我是青灯社分部的首领，是我在掌控制度，而不是制度在禁锢我。”

        “不，你先是一个一个所爱男子的奴隶，后又成为青灯教规的奴隶。你甘受一个又一个的禁锢。你此刻的受苦彷徨，只是因你顿失禁锢。你让我了解到自己跟你有何等大的差异。想到这点，我会不寒而栗。”

        “那不算什么。”她说着，眼睛仍望着窗外：“我也无意从你们心里，求得任何尊重与谅解。你们的决定已无可改变，我已明白，我不明白的是，就算我是一个跟你完全不相同的物种，以致你无法了解，但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们在一起？只要你们愿意，我愿意做一切你希望我做的事，我愿听命，接受你们加诸于我的禁锢。”

        “我们不可能是你的纣王，也不可能是你的青灯社规矩。”我接着说：“我们没有伟大的景象足以引导你向前，我们的未来同样茫然一片。”

        从我的眼角，我可以看到鹤年点头以示赞同。

        妲己面色凝重却不动声色。

        “你必须咬牙忍受这种空无禁锢的痛苦，找出驱使你活下去的东西。如果你跟我们一起，你一定会失望，那时你将摧毁我们——就像你摧毁青灯社的社员一样。”

        她望向我，双眉紧攒。“如果能挨过这种空无呢？我怎么开始？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我只站在门外，如何才能进入门内呢？”

        “我们不可能为你指出一条明路。”我说道。

        “你必须去研究这个世界，”鹤年打岔道，他声音镇定而有命令之意。

        当他开口时，她直视着他。

        “你必须了解这个世界。”他接着说：“文学、音乐、艺术等等。”

        她没有回复，她头脑中浮现出众多的书：《史通》《春秋》《陏书》等。这些影像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你的专长是舞蹈，哪里还有比舞蹈更能体认人类社会的呢？”我建议着。

        她仍然愁眉苦脸，把头转开，脑中浮现的是她在商朝宫殿时，纣王的身影。

        “你的才华在于舞蹈，你的才华仍然是存在的。”

        她发出自暴自弃的声音。

        “公孙大娘是这个时代最著名的舞蹈家，献艺之时，观者如潮，还曾应邀到宫廷表演，受到皇帝的赞誉，连诗人杜甫都写诗赞叹：“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鹤年继续说：“只要你加入她的舞社，你定可以在人类中闻名，在人类社会中占得一席之地。”

        “她的游戏对我算什么？”她低语着。

        “那是一种生存的方式。”他说：“在目前，生存是最重要了。”

        “与其给凡人跳舞！我宁可死去。”

        “好好想想吧，”鹤年说：“这其间有一种完美，你是不能否认的。我们是人类的影子，而舞蹈则是真实的幻影。”

        “无论如何，舞蹈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把戏？”妲已坚持着。

        “是不是小把戏，无所谓，只要它能支撑你活下去，它就有大意义，”我说：“往后的日子，你不能再活在怪诞的禁锢中，你要活在当下。舞蹈它可以让你融入这个时代，而不是只在书本中去了解时代。”

        她摇着头。

        “你关心的是心灵”我一边说一边仔细端详她：“是不是？”

        “是。”她脱口回答。

        “不过你看不出吗？酒在水晶杯里呈现的颜色，也可以是精神的，”我接着说：“脸上的神情，古琴演奏的音乐何尝不是？绘画艺术、舞蹈艺术，何尝不是？你大可以在实体中注入精神层面的内容。”

        她眼角微微抖动，却不予理睬。

        鹤年说“用肢体动作，去影射世界吧！这将是狐妖生存的又一个范本，重要的是，她最适合你。好好利用你的天赋吧，为狐类开僻另一条全新的生存之道吧！”

        “我曾经问自己这个问题。”妲己回答：“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舞蹈是精神的还是感官的？舞蹈，是被物质所役呢？还是物质已转化升华了？”

        “是物质转化升华了，一旦舞动起来，肢体就不再只是肢体，它们有自己独立的灵魂与神性，就有了独自的生命。”我说道：“不管人类后来对你如何污蔑，你从来没怀疑舞蹈的价值，我深知这一点，你从不怀疑。”

        她的眼睛润湿了。但是没有其它幻象出现，她回到往事的记忆里，那是属于她的独自旅程，没有人能够走进。

        她闭目良久，好像要把我们关在外头。

        “去找公孙大娘吧，去聆听人类的喝彩吧，”鹤年说：“跟他们一起创作出神妙的艺术，你必须从失败中，走出能够重新给你支撑力量的路来，否则的话，未来绝无希望可言。”

        我真期盼鹤年说话不要这么直截了当，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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