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喜欢与危险

听完了鹤年太过直接的话，妲已没有显出被刺激的神态，只是点点头，嘴唇抿紧，露出一朵苦涩的笑容。

        “对你真正最重要的事是，”鹤年继续说：“你应该走向另一个极端。”

        妲已茫然的瞪着他，似乎根本不可能了解他的意思是什么。

        我则觉得那是太残酷的事实，实在不宜形之于口。

        不过她并没有驳斥，她陷入沉思，脸上神情再次恢复平静。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只凝视着灯光，然后嗫嚅着开口说：

        “你们为什么非走不可？”她问道：“再也没有谁跟你们宣战了，没有谁想驱逐你们，为什么不能跟我一块儿，建立这个小小的舞蹈事业？”

        这是意味着她将接受鹤年之建议——成为公孙大娘的学徒吗？

        鹤年答道：“我们已不可能再和其它同类成员生活在一起了。”

        对了，这不正是最真确的答案吗？为什么我竟然没想到要大声说出来。

        他继续说道：“目前，我们拥有彼此已够了。也许在未来的岁月里，当我们到过形形色色的地方，见过五花八门的种种，我们会回来，那时，我们当能再聚，像今天一样痛快一叙。”

        妲己表情平静，我也很难揣测她目前的想法。

        有一段颇长的时间，我们不再谈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时间过了多久，我也不清楚。

        我害怕分手，即害怕别离的感伤，同时也觉得，自己听到妲己惊心动魄的故事，却对她极少回馈，实在于心不安。

        终于，还是鹤年先打破沉默。他站起身来，走向窗台，站在她身边。

        鹤年深情地说：“妲己，我们要走啦，假使计划无误，我们明天就会已离开姑苏。”语气里有丝丝婉惜。

        她凝视着他，脸上是淡淡的笑容与不舍。我无法知道她有没有什么隐瞒之处。

        “纵使你不去找公孙大娘，”他说：“不妨请接受我们能给你的东西。青青的财富，霍小玉留下了大量财富，将能使你不管选择什么道路，都容易而好走许多。”

        “你可以利用此宫殿当栖息之地，”我说：“你爱用多久就用多久。霍小玉把这里弄得够安全了。”

        过了片刻，她点点头，态度严肃而礼貌，但是仍没开口说话。

        “让青青给你所需要的金钱，好让你成为一个富家小姐，”鹤年笑着说：“我们唯一的要求，只希望你即使不去跳舞，也盼望你能找到一条更好的狐妖生存之路！不要再埋没你的才华与美艳！”

        妲已的视线再次移向室内，脸容安祥，呈现出一种难以抗拒的美艳。她再次默默点头。

        点头似只代表她已听见话语，但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她与鹤年彼此默默对望。她的脸再度显得温柔、细致与漂亮。

        以一种奇异而高雅的态度，她拉起鹤年的手，坚定的握住，两人站在一起；不久，她松开手，站远了些，挺胸平肩抬头，她的视线注视着鹤年和我。

        “我会去找公孙大娘。”她用最温柔的语调说：“愿意接受你们给予我的钱，我愿意让那两个孩子继续活下去，我愿意跟那位人类舞蹈家学习——不管她能教我什么。”

        我打量着她，然而我找不出她的任何思绪。

        “也许很多年过去，”她说：“也许当我们在另一个时代相见，这些事情不复抽象，我将能与你真正针锋相对的讨论，我们可以在永生的问题上，深作探讨。此刻我想说的是，我渴望再与两位见面，渴望我们在未来，命途得以交汇，这也是唯一的理由，使我愿意答应你们的要求，而非做你们要我做的事。”

        我松了一口大气，她的肢体语言已大幅改变，姿态充满生机，倒也让我暗暗吃惊。这不愧是一位狐界的舞蹈家，天生的肢体之美，无人能及，一旦有了方向，生机便迅速绽放。这样的一位，不管内心如何孤独悲伤，当然可以永活人间了吧。

        她温婉而高雅地微笑着，脸上显出即伤感又亲切的表情，她又变成了敦煌壁画中的天女了。在那一刻，你不由会觉得，她哪里有一点邪恶与危险？她根本是太光辉灿烂、太智慧美好了！

        “请记住我的警告，忘记我的诅咒。”她诚恳地说。

        鹤年与我双双点头。

        “当你们需要我的时候，我将会在这儿等候。”她又说道。

        鹤年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拥抱了她，我相继照做不误。

        在我们怀里，她温和、可爱。她表示，明天就会去找公孙大娘。

        于是，她飘然离去；留下我和鹤年。好像她从未待在屋里过似的。我在宫殿中听不到任何声息，只有远远的树林那里，传来籁籁风声。

        我爬上阶梯，发现大门敞开，门外的荒野延伸直至森林，周遭一片寂静。

        我喜爱她，尽管她对我仍如谜般危险，但我知道自己喜欢她。不过，对于这样的收场，我很高兴。我手抓着栏杆，有好长一段时间，只是望着远处的树林，望着低垂的云层。

        我感到惆怅，不仅为了失去她，也为了姑苏，为了我自己。

        “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鹤年以调侃的语调念出这首离别诗，而我已眼眶湿润。从这里我也能够看得出，鹤年与我的差别所在，这是否预示着，我们终将分道扬镳？

        回到屋内，鹤年已点亮亮了蜡烛。他慢慢的，懒洋洋的拨着灯芯，红色的火光照着他的侧影，照上他的眼睛。

        我静静坐在桌边注视他，注视爆开来的火花，注视烧黑了的砖头。

        “她给了你所想要的吗？”我问。

        “是的。”说着，鹤年坐在我对面，手放在凳子上。“我告诉你，我完全没兴趣再见到我们的同类。”他冷冷地说：“我受够了她们的传奇和悲哀，也受够了她们的命运。”

        “不过涂山氏，”我兴奋地说：“鹤年，真有这样的先祖，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存在着。”

        “是吗？”他问道：“你太纵容你的想像力了，涂山氏的故事，不过是狐妖的童话！”

        “不，不是这样的，我坚信她不同的活法。”

        “青青，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过得更加美好。从妲己身上，我学到一点——狐妖是很容易迷途的，难以征服死亡的诱惑，而找到心之所好，就可以长存世间，如今，我将以学来的这个知识，在世界上遨游寻觅。”

        “我梦寐以求的是北方白雪覆盖的高山峻岭，南方罕无人迹的远古森林，西方的荒野沙漠，东方的浩淼烟波。”鹤年回头望向我，面色柔和。“想想看，我们的足迹可以遍布世界，如果涂山氏先祖真实存在，那么这些才可能是她选择栖息之处，人烟罕至，天长地阔。”

        “她在那里如何活下去？”我问道。我自己向往的世界，乃是充满了各种人与繁华。“你们别忘了，我们是靠人类元气才能维生的，这不只是生理需求，也是精神需求。”

        “你不要忘记了，随着岁月的增加，距离对她而言，一公里、十公里、或一千公里，已没有实质的区别，都是转瞬即至的。”鹤年充满诱惑力地说着，表情如坠梦幻：“对她而言，距离哪里会防碍她吸食人类元气哩！”他的声音低迷，迷醉在自己的想象里。

        “最重要的事是，我们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我们是逍遥自由的，青青。”

        事实是他所谈丛林、森林什么的，把我吓坏了。我想起妲己所提到的话，鹤年与我之间互有隔阂。当她用词审慎的叙述时，我其实已心里有数。我与鹤年的生活观念的确大有不同。

        ……

        我们走向背离宫殿的北边，加快脚步时，鹤年嘴里轻轻哼着小调，旋律听起来倒有些像在大唐皇宫里听到的古曲。

        惆怅的感觉又轻轻袭来，我知道我们真的要走了，跟妲已，跟姑苏，跟那两个孩子，画上休止符。不知道将有多少岁岁年年，我不会再见到它与他们，不会再见到这熟悉的一切；尽管我渴望自由自在，然而仍忍不住悲伤落泪。

        对于离开姑苏去漫游，我其实别有用心，只是自己尚未承认罢了。在凌晨出发前，我在所住的驿站廊柱上用心地刻划着：

        涂山氏前辈，晚辈青丘正在寻你，我将往北向黑水而去，请让我有缘得识。

        刻完了字，我再细看一次，这是多么狂傲的举止呀，我业已犯了狐妖的戒律，把一个狐妖的名字，公然刻写出来。然而这样的行为，却带给自己一种极度奇特的满足感！

        在公元七世纪的年代里，我最后一次看到妲已时，她独自站在公孙大娘的舞榭前，看着我们的马车，缓缓融入大道上的车水马龙中。

        初抵公孙舞榭时，我在舞室里，很快就找到妲已，她正和公孙大娘在一起。她们正在进行着关于舞蹈的谈话。

        公孙大娘语调激动，主导着谈话，在她冗长与充满激情的话语里，包含着两层意思，第一层，她很兴奋能碰到妲己这样一位优秀的弟子，第二层，她很伤感她很快就将不再是大唐舞者第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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