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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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话时他脸上还是带着笑意的。
他这个人其实很少有不带笑意的时候,看起来挺和善也挺不正经,不像皇帝像无赖。
他曾经确然也只是一个游荡在沛县街头的无赖,举世皆知,高皇帝起于微贱。
有多微贱呢?年轻时他在咸阳服役,背着石头和土,弓着脊背遥望始皇帝巡幸天下的仪仗。
那时天下是大秦的天下,始皇帝春秋鼎盛,出行时有千乘车马,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天上地下都要为这威严的仪仗让行。
刘邦就在这样的喧嚣中俯下身,擦掉额头上混着黄土的汗水。那时他还叫刘季,他说,“大丈夫当如是。”
声音里几多欣羡,岂知一语成真。
现在他是汉室的开国之君,天底下最尊贵的那群人都要在他面前下跪,说“高皇帝明并日月”,祝颂声响遏行云。
他最终坐上了当年始皇帝的高位,可他看起来也没有多上几分骄矜。
“神女要上车吗?”他在林久面前弯下腰,年轻的面貌和谦卑的神情,即使冠冕加身,看起来也还像是一百年前,在咸阳服徭役的那个年轻人。
林久走到他身边,停了一刻。
这个时代的驴车还是古朴的模样,车辕极高,也没有特意用来蹬车的阶梯,人要么就狼狈地爬上去,要么就踩着什么东西登上去。
但这里是上林苑的树丛,头顶上只有月光,四周只有树,脚下只有树叶和泥土,没有能踩的东西。
不,也不能说是没有。
林久往前走了一步,更靠近刘邦。
刘邦在她面前弯着腰,她抬手按上刘邦的肩膀。
平时穿着冕服看不出来,此时林久伸手去摸,才能意识到刘邦其实是个很壮硕的年轻人,肩膀上有着虬结的肌肉,她的手放上去的同时,刘邦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那一瞬间,收紧的肌肉,就像是一条活蛇游过林久的手心,有一种使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感。
是啊,刘邦本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从沛县街头到未央宫,这一路也铺满了杀伐和战争。他在白头之年尚能披甲平定英布的叛乱,武德之充沛,在秦末汉初名将如云的年代,也当属人间第一流。
而如今他正当壮年,精力无限,就算没有披甲执锐,任何人也都不该在他面前掉以轻心。
但林久全然不以为意,她没收回手也没后退,她的手放在刘邦的肩膀上,近似是漫不经心地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
她没有很大的力气,和刘邦比起来她瘦弱无力得像个纸片人,她的手放在刘邦的肩膀上,就如同纸片妄图撼动钢铁的肌肉,怎么可能做到?
但刘邦的肩膀真的在往下沉,他顺着林久手掌下压的力度,从单膝跪地,然后变成双膝跪地,最后他匍匐在林久面前,他的脊背摊平了,像一块平整的石头。
他示意林久踩着他的脊背上车。
在此时的礼仪制度下,这是极其卑微的姿态,是奴隶服侍主人的礼节。
可谁敢踩汉高祖刘邦的肩膀?
他曾微末可他最终坐拥天下,“高皇帝明并日月”,谁人敢踩上日月的肩膀?岂不怕被摔死被烧死?
可林久抬脚就踩在了刘邦背上,就像是踩着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一样,从容地登上了驴车的车厢。
有风起,树叶刷刷作响,像藏在暗处的一千一万个鬼魂一起窃窃私语。
流云散开了,月光皎洁得像是一匹遮天蔽地的绸缎,在这样的月光下,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作响。
刘邦悠然地抱着手坐在车辕上,他手里没有鞭子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不擅长拉车的小毛驴东倒西歪地走,它原本应该撞上树,撞上上林苑的高墙,可它穿过这些东西,就像是穿过无形的夜风和月光。
倘若有凡人看到这一幕,恐怕当场就要跪倒高呼神迹。
这当然不是神迹,非要说的话,这是鬼魅。
即使看起来再像是人,但刘邦现在终究是鬼魂。林久在河畔倾酒时,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在河畔游荡。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头毛驴的鬼魂,于是采草木精魄结成车驾,自己为自己搭起了这辆属于鬼魂的车。
出上林苑,往未央宫。
百年前始皇帝留下的驰道平坦,没有遮蔽视野的树,月光无边无际地倾倒在天上地上,驴车就在这样的月光下腾空而起,行经在空中,就像是要前去赴一场鬼神的宴会。
此时此刻,流云飞散,上林苑的影子渐行渐远,仿佛一千年一万年就这样过去,红颜白骨,让人想轻轻叹上一口气。
果然有人轻轻地叹气,是刘邦,轻声说,“人寿有时尽。”
这不像是刘邦会说的话,他在史书上以“无畏生死”著称。
一百年前,他在未央宫中垂垂将死,吕后请来的医生自称能诊治他的病痛。
古来多少伟大的帝王在死亡面前丑态毕露,可刘邦对此嗤之以鼻。
他说你别骗人了,想当年我一介布衣起兵,之所以能取得天下,一切都是天命!如今我大限已到,这也是天命,就是名医扁鹊来了也没用。
他就这样洒脱地拒绝了医生的医治,生命的最后他躺在他的宫殿里,坦然地等待死亡。
这样的人不应当无缘无故感慨人寿有时尽,除非他预见了什么东西。
可真是悲凉啊,一世帝王,感慨着人寿有时尽,就算走上人间最高的位置,也有无法挽留住的东西。
春夜里的夜风,在这一句悲叹下,忽然就有了萧瑟的意味。
林久在这时开口说话,“明天你要举行一场仪式,在这场仪式上你要告别大汉朝堂。”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漠不带情绪,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图穷匕见的锐气,残暴地压倒了春风也压倒了刘邦的慨叹。
刘邦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是聪明人,他当然不会相信神女口中的“告别”是渡他成仙。
是结束吧,重新回到死亡的坟墓里。
这一回他沉默了很久,半晌,他笑了起来,“我今天是不是不应该来?如果我不来,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地结束?”
“神女说要在河畔多留一天,就是在暗示我不要来吧。”
“但我就是很羡慕啊,我也曾有天下,可我就没有神女。我不是幸运的人,我得不到,难道我还不能来看看吗?”
林久没回答他。
系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想到那天在河畔,林久问他,“你猜刘邦还会不会回来?”
这一夜一直到最后,林久都没有再和刘邦说一句话。
次日,刘邦果真有了一场仪式。
他自己给自己准备了一场宴会,邀请每一个有资格进出未央宫的刘氏宗亲赴宴。
那天在河畔,他回来了,所以今天他也有了这场宴席。
宴席之上,不止有久居长安城的刘氏宗亲,那些早已就藩的诸侯王也全部到场。
从得知高皇帝降世以来,他们就匆匆从帝国的四面八方赶赴长安,到如今方才能得见刘邦一面。
所有人都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刘邦言笑晏晏,全无异状,他向所有人说,他将去国成仙。
长安城内,人尽皆知,高皇帝将去国成仙。
宴席之后,刘邦独自去见林久。
他在林久身边沉默着站了很久,然后他说,“神女,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汉宫的宴会上他表现得那么快活,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触现在住在汉宫里的人,那么多人都簇拥着他,可宴会之后,他看起来却那么地悲伤和落寞。
“我是应该躺在坟墓里的人了。”刘邦的声音变得有些茫然,他停顿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有时候我会想,我如今留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
他曾经有过江山,但他的江山已经有了后来人。他曾经有过皇位,但他的皇位也已经有了后来人。天下当然还有未竞的大业,可这大业如今也后继有人。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了。
曾经的熟人,亲人,仇人,全都已经躺进了坟墓里,宴席之上人声鼎沸,却全都是他的陌生人,他如今孑然一身,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不,不对,是孤魂野鬼。
这只孤魂野鬼长长地叹着气说,“我曾拥有天下,却终究是,人寿有时尽。”
林久在这时转过身,她的眼神冷淡,但此时这冷淡的眼神有着刀剑般锐利的锋芒,她看向刘邦,问他,“你曾有过的那也算是天下吗?”
刘邦愕然。
在他快病死的时候,都不忘在医生面前强调“我布衣起兵,取得天下”。
如今他是孤魂野鬼,还是不忘说“我曾拥有天下”。
这是他最为骄傲的事迹,他登上了人间的皇位,死亡也不能剥夺走他的这一份荣誉。
可现在神女说,“你曾有的那也算是天下吗?”竟是要全盘否定他所拥有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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